第18章 青云相聚话离别,义探闲庄鬼神惊(1 / 1)
二人一路摸索着前行。武云生来最是怕黑,这时缩在张子凌身后心中兀自惴惴。黑暗中忽觉一只手默默将他手拉住,那手心也是浸满汗水,想来张子凌也是紧张的。如此又行了半炷香时分,面前唯一堵石墙,却再也没了去路。
武云知这墙壁上必有机关所在,一番摸索终寻见一块青石光滑异常。他左推推,右推推皆不见任何反应,用力去推似是略有一些松动,便唤了张子凌一同使力。却不想那块青石竟是转的,只用力推这一下便将二人陷了进去,再看时已是身处一间内室之中。
张、武二人心神才定,忽闻隔壁一苍老声音说道:“那群刺客微臣已经派人去拿了。皇宫内也加派了人手,还请陛下心安。”
另一个声音道:“无非是一些作乱的贱民扰了朕的雅兴,不必大动干戈,叫禁军去查办就好。倒是那件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老者闻言连忙道:“启禀陛下,那两样事物臣已调派人手去查,尚未得到音讯。”
那人叹了声又道:“这事情确是有些虚无,倒也怨不得你。其实什么宝藏不宝藏的倒也干系不大,只是那长生之法是真是假,务必要查个清楚!”
那老者闻言道:“微臣,遵旨!”
耳听得一个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那人话音一转,又正色道:“这个东西你也好好去查!如今竟然传到了我的手上!”
那老者扑通跪倒,颤声道:“这增铸铜币之事,微臣一直都是交由京兆府督办!如今这母钱因何流出,微臣、微臣实是不知!”
那人哼了一声道:“此事定不能被外人知晓!你去看看!张疃那个蠢材若连这点事情也办不妥,京兆府尹就换个人来做吧!”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你去吧!”
那老者伏地说道:“微臣遵旨!”忙爬起身子去了。又不多时,房门关闭。一阵脚步声渐远,室内再也没了声音。
武云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轻声对张子凌道:“没人了!我们出去吧!”二人蹑足出了内室,才见此处乃是一间极大的书房。室内陈设颇为考究,字画、古董众多,丝毫不输粟珍阁内,另又多了一番古雅大气。北面一张长案之上摆放了一席极为精美的木雕景观,细看之下竟与都城别无二致,但因工程浩大,尚且只做了一半。
武云望那东西不禁叹道:“这皇帝倒也真是奇怪。天底下好吃、好玩的东西那么多,却偏喜欢鼓捣这种玩意儿!”他正要再看些别的,忽闻屋顶上一声轻响。这声响虽轻,却也被二人听在耳中。武云低声道:“我们跟过去瞧瞧!”也不等张子凌答话,便当先跃出门去。
二人才追至门外,果见不远处一道黑影,穿房越岭正向西边疾驰。这些屋墙自是挡不住张子凌的身形,他正要劝武云莫追,却见他纵身一跃,已翻上一道矮墙,朝着黑影的方向追了上去。
张子凌一见便知,武云施展轻功的正是青云步。正暗自惊奇之时,却见他驻足片刻又从鞋内扯出了两片什么,身形登时矮了半寸。张子凌这时早已无暇多想,心知这位武兄弟智谋远胜于己,见他奔得越发地快了,忙提起一气紧紧追了上去。
张、武二人追着那道黑影一路奔袭,才离了皇城,却又翻入了另一座宅邸。这院落宏伟程度与皇城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武云气力不长,这时渐已力乏。幸而那黑影脚步也已放缓,不再沿路而行,转而尽走些隐秘所在,直潜行至院落中心所在,才伏在一间高屋顶上不再动了。武云见状也拉着张子凌悄然伏在一扇天窗之侧。此处视野极好,可将屋内事物尽收眼底。
这时天色已近丑时,堂内灯火未熄。武云偷眼望去,见一银须老者身着宝蓝缎子寝衣正倚在一张云纹宝座之上闭目养神。一名主事垂立于一旁,不敢将其惊扰。过不多时,又有四名侍女缓步入内,一人端了羹汤、一人端糕点,一人托帨巾,一人端铜盆,待那老者双目微睁之时,这才上前服侍。
那主事之人,待老者盥洗完毕,这才近前俯身说道:“启禀太师,金州来的林大人已在门厅候了多时。我见您已是倦了,不如先将他打发走,待晚些时候再来?”
那老者也不答话,徐徐将碗中羹汤饮尽,这才淡淡说道:“叫他来吧。”那主事闻言脸露喜色,快步去了。
武云心中暗忖:“这老头儿声音与皇宫里那人极似,可我一路疾袭,怎却反倒不及他先回来?”
不多时,远处一队灯火渐近。一行七八人伫于堂前,为首着浅绯色官袍的伏地说道:“金州知府林正道,拜见太师大人!”
那管事的先行入内,片刻后回来才道:“太师请林大人入内,伴礼便随我送去偏院。”
张子凌此前便识得此人,这时见他虽是穿得光鲜,却全然没了在金州时的官威。正思量时,闻听武云在耳旁轻声说道:“我只道这里是个豪绅住处,却不想竟是蔡京的府邸!”
张子凌不知蔡京乃是何许人也,低声问道:“适才皇宫里的也是他吗?”
武云摇头小声说道:“还不知道,再看看!”
这时只闻蔡京说道:“此前你差人说那《临路歌》贴寻得有些眉目,此番前来可是有了进展?”
林正道闻言忙躬身说道:“启禀太师!那李阳冰的后人已被我羁押起来,正在严刑拷问。假以时日,定能问得那宝物下落!”
蔡京道:“这《临路歌》和扶摇万里印,乃是事成的关键。此事虽是难办,但还须尽快!”他顿了顿才又说道:“此前我派去江陵办事的人本已得手,却不知道因何突然就失了联系。从皇城内调遣侍卫诸多不便。我要你调派的人手可都到了吗?”
林正道答道:“此次长河帮众人已随我一同而来,随时听候太师差遣。”
蔡京道:“嗯!这事若是办得好,你这身官服也该换换颜色了。”
林正道闻言喜道:“多谢恩相提拔!学生平日感念恩师教诲,此番进京不仅筹措了礼银三千两,还搜罗了些文玩、字画供您赏鉴。”
蔡京显是甚为满意,正要嘉奖几句,那管事之人凑至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他脸色微沉,也不向林正道瞥上一眼,缓缓起身向着后堂去了。
武云正看得纳闷,忽闻不远处传来两声猫叫,只是这声音略微显得凄厉,倒像是发了情一般。武云不由得把嘴一撇,低声对张子凌说道:“你在这里别动,我去那边看看!”
张子凌担心他的安危,正要叮嘱几句,却见武云猫着身子,撵着碎步已身在丈许之外。
那野猫等他不见,正要再叫,却被武云低声喝止。正要再责骂几句,见那黑衣人已将头探至窗边,正摇着手唤他同看。
这扇窗正是对着后堂,他偷眼望去,只见堂内蔡京正紧锁眉头口中兀自说些什么。再细看去,顿时心头一惊,因何在他对面竟然还有一个蔡京?这二人论身材、样貌皆是别无二至,只是一人着便服,一人着官服。那着便服的坐着,着官服的却是跪着!
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武云只能听个大概。先是听那跪着的蔡京说道:“什么......责罚......”又听那坐着蔡京怒道:“张疃......什么蠢材......”他正听得专注,忽闻堂前一声断喝:“什么人!”
这一声喊可谓是中气十足。饶是那人身在数丈之外,也不禁让人心头一颤。
武云心中暗忖:“自他习得轻功,历来都是无往不利!怎得偏偏这次却会被人发现?”
那黑衣人经验显是更为老道,见他兀自不明,连忙指着武云的衣襟喝道:“你的衣襟!衣襟!”只见他那一片衣襟正发着莹莹绿光,在这般黑夜之中,便是再瞎的人也都是一眼可见了。
武云这时恍然大悟,这绿光想来是此前将碾碎的仙丹随手抹了所至。这时惹出祸来,唯有快逃!他念及于此,正要施展轻功开溜。忽见堂下一道寒光射来,一柄飞刀已经袭至身前。他连忙纵身将其躲过,立足尚且未稳,一支袖箭又已接踵而至。
这支箭力道极强,箭身夹杂着一股劲风陡然而至,施箭之人料敌先机直是奔着要害而来,眼见武云定要被其所伤。倏然间一团黑乎乎的事物凌空划过,刚好与那支箭撞了个正着。
那黑乎乎事物乃是情急之下张子凌所掷出的半块瓦片。这瓦片不及袖箭坚韧,一撞之下早已土崩瓦解,幸得袖箭也被这一撞失了准头。只闻一个浑厚声音喝道:“好小子!竟然还有同伙!快来人!拿刺客!”
张子凌循声望去,堂下站的乃是一个身材高挑、面目黝黑的精瘦男子。这人一边呼喝着同伴,一边手中又一连掷了数种暗器,什么飞刀、飞镖、铁蒺藜种类繁多,每一样竟都被他使得又狠又准。眼见诸多暗器如疾风骤雨一般袭来,张、武连同那黑衣人忙各自施展神通闪躲。好在那人离得甚远,几人又都有了防范,这才化险为夷。
眼见得点点火光正从四方赶来,张子凌忙唤武云快逃。
武云才应了一声,暗夜中忽然传来一阵口哨声响,电光火石之间头顶上一团黑影骤然袭至。
那是一只巨鸟,双翼足有一丈,金色的羽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竟是一只金雕。
巨鸟双翅挥动,迫得武云连连后退。他堪堪才施展青云步闪躲,那金雕却又再向他袭来。见这恶鸟总是盯着自己,武云心中不禁生了怯意,不觉间脚下轻功也变得迟缓。慌乱之中,脸颊被疾风扫得一阵热辣,就连戴的幞头也被吹得飞起。
这一会儿,堂前早已聚集多人。张子凌识得其中两人乃是长河四猛中的梁冠英和崔仁宝。长河四猛之中,崔仁宝最为狠辣,这时只闻他大声喝道:“大家一齐用暗器招呼!别让这刺客逃了!”
这些人虽然庸手为多,却也让张子凌一时间无暇旁顾。他才掷出瓦片击落数枚暗器,忽见武云被金雕迫得秀发四散,便是他再愚钝,此时也终于知道这位武兄弟竟是个女子!可这危急关头哪还有心顾及这些?眼见金雕顷刻复返,他几个纵跃来至武云身侧,快速将那片染色的衣襟扯下,又说道:“城西破庙见!”未等武云答话,便挥起那块破布疾速向着城北方向去了。
张子凌竭力使开青云步,未出半炷香时间已将身后追兵甩得远了。然那金雕终是紧随其后,他脚下稍有怠慢,便会被其所扰。情急之下,他索性将那条衣襟裹在风月令上大力抛远。此招果然奏效,眼见那金雕追着绿光而去,他身形一矮,已遁至一旁的街巷之内。如此等了多时,直至那金雕去远,他这才长吁一气。
张子凌正待西往之时,一股旧时记忆忽然涌上心头,眼前这街、这桥竟似是幼年之时常至之处。凭着那一点纷乱记忆,他沿着这街又行了半许,不禁驻足于一所庭院之外。抬眼望去,一块老旧门额上隐见刻着“张宅”二字。他只是望了一眼,不觉之间已是潸然泪下。这正是他幼年时居住的地方,如今虽再不是当年那红砖碧瓦一般,却正是他魂牵梦萦家的模样。
张子凌如落叶一般,悄然跃入院内。面前这间大屋,正是他年幼时和父母一同居住。记忆中,父亲张程远多时奔波在外,母亲的样貌经年也已变得模糊,只记得父亲总是唤她阿凝。过往记忆便如同川流一般,父母去世那晚的情形如今重又忆起。
忽然之间,身后一个声音惊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这一声实是始料未及,张子凌不想多惹事端,正欲就此离去。却听得那人颤巍巍的又再问道:“你...你是小相公?”
“小相公?”这称呼感觉好生亲切。
他脚步稍缓,那人却又连连走近数步。直至借着手中那盏破旧的灯笼,勉强可将张子凌看清,这才疾呼道:“小相公!真的是小相公!呜呜...呜呜.......”
张子凌见这面前之人乃是一个花甲之人。他身形佝偻、须发皆白,这时鼻涕、眼泪和脸上沟壑交汇一片,更是显得悲切。不等张子凌答话,他便又说道:“小相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张安呀!是张府的管家!”说罢,一把又将张子凌的手臂握住,似是怕稍有不慎,眼前这一切便又化为乌有。
张子凌隐约记得此人。记忆中,还是他年幼时陪着自己玩耍的模样,如今却已是这般苍老。他忙伸手将张安搀扶,低声问道:“老人家,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安才接续说道:“自那夜石护卫携了你从后门逃走,我本以为相公犯了重罪,次日定会发布通榜,缉拿、抄家不在话下。未曾想那一晚便如无事发生一般。天明后便有几个乔装之人匆匆将相公和夫人等人的尸身收敛去了。我识得那就是当晚禁军中的士卒!然我身份低微,实是无可奈何......”
张子凌听他说了良久,这时才问道:“老人家,您又是因何一眼便能认出我的?”
张安道:“我此生过了大半辈子,所见生有赤发之人却也只小相公和夫人而已。”
张安叹了口气才接续道:“后来又过了月余,终未再见异常。我便私下里托府衙的人打探。哪知官府对此竟是毫不知情!如此说来,张相公岂不是被人冤枉了!”
张安喘息片刻这才又道:“这许多年我一直探寻你的下落。只盼你能早日为你父母和当日惨死的众人报仇雪恨!”
张子凌道:“老人家,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以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张安道:“这十年来,我苦思其中缘由,那日若非那带头的统领咄咄逼人,事情绝非会演变至此。我知其名叫呼延义!听说自那日之后不久,他就当了大官!报仇之事,定要从此人身上着落!”
老、少二人这一番攀谈,不觉间已过了良久。张子凌心中念及武云之约,临行时将随身银两尽数赠予,这才与张安惜别。
※※※※※※
月凝宫内
冷月仙子冷冷道:“皆因你手下之人办事不力,才使我变得这般狼狈,竟还有脸来此见我?”
神秘人道:“师妹,那千娇百媚酒确是在途中出了些差错!我费尽心思想要将你医好,此番误了你的酒会也并非我的本意。”
冷月仙子冷哼一声说道:“你在风月楼外暗伏了杀手,全当我不知吗?你平日里苦无机会,便要在瑶池仙会上动手,这也是为了帮我?”
神秘人道:“我若真要杀他,料来也非难事。只是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若非如此又岂能抵消我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冷月仙子忽然语气转和道:“师兄,我知道这许多年我苏家对你亏欠颇多。可那早已经是过去多年之事。你却因何始终不能释怀?”
神秘人闻言冷笑道:“释怀?你我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只因师父他贪图富贵,便将你送入这深宫之中。只因我忤逆其意,便落得个武功尽废、逐出师门的下场!哈哈哈......释怀?你要我如何释怀?”
冷月仙子黯然道:“我爹当年所做之事确有不妥,可他也因此落下了心疾,不过三两年间便逝去了。何况当年的事情也并非你想象那样,他、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神秘人闻言笑道:“很好的?你道他如今还是当年那个端十一郎吗?他是皇帝!是权力滔天的大宋国皇帝!你为了见他一面,煞费苦心举办这瑶池仙会。可他又怎会还记得当年花前月下,如今却在这凝月宫中苦苦等待苏裳!”
苏裳闻言怒道:“你住口!若、若不是我数年来修炼《清平调》心法致使容颜大变,再不能与他朝夕相处,我二人又怎会渐行渐远。只要、只要我的病能够医好......你快些再去找人酿造药酒给我!快去!”
神秘人叹道:“那药酒酿制不易,即便是饮了,也只能是缓解一时。依我看,你修炼内功的方法可能有误,若不就此停手实是后患无穷!”
苏裳尚未答话,忽闻宫门外一名宦官高声呼道:“皇上驾到!淑容妃恭迎圣驾!”
这一声便如惊雷一般,冷月宫中登时乱作了一团。
才不多时,一阵脚步声近。只闻一个温润声音急切说道:“阿裳!阿裳.......朕适才闲时偶然念起了你,你已经睡下了吗?”眼见室内无人应答,他蹑着脚步又向内堂走近,这才闻得帐子里一个柔弱声音说道:“妾身、妾身我昨日偶染了风寒,不能起身接驾,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闻言关切道:“无妨!无妨!已经看过太医了吗?”
苏裳轻咳了两声才道:“已经看过了。太医说并无大碍。”
皇帝闻言在一张交椅上坐了,才又说道:“无碍就好!近些年我总是被朝中琐事羁绊,对你的关切少了。隐约记得上次在这凝月宫中留宿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苏裳轻叹一声说道:“四年零三个月了。陛下怕是终日忙于朝政,已记不清了。”
皇帝闻言叹道:“你这可还是责怪朕吗......你追随朕多年,我本应......”
苏裳闻言道:“近年来我体弱多病,不能常伴皇上左右,也不过是臣妾的命罢了。今日天色已晚,若无要事,陛下也请早回吧。”
皇帝苦笑道:“今时今日,难道你还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你只肖让我看上一眼,我便走得心安了。”言罢,未等苏裳应答,他已起身来至幔帐之前。
苏裳闻声慌乱道:“妾、妾身这一副病容与君相见实有不敬。陛下还是请回吧!”
皇帝闻言自语道:“无妨、无妨。朕如今也已不再是少时模样,我只是想再看看当年那姑苏河畔的旖旎阿裳。”
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你的脸!你的头发!怎么、怎么......来人!来人!起驾!起驾!”
片刻过后,月凝宫内重又归于平静。只隐隐闻得一个女人的啜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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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凌施展凌云步在夜色中疾驰,直行了半个时辰,才来至破庙门外便听得门内一人说道:“什么?你说那《临路歌》被你拿去典当掉了?”。
另一个声音嬉笑道:“数日前,我途经长安时犯了赌瘾。不巧手头正紧,便拿那累赘换了些银子使唤。”说话之人正是武云。
那人闻言气道:“我将那好物给你,谁知你却拿去当钱!要不然那画卷和扶摇万里印都在你手,宝藏岂不是唾手可得!话说你这金印又是从哪里得的?”
武云正要答话,瞥见张子凌已在近前,便努嘴说道:“还不是从你这位小兄弟身上借的!”
未等张子凌作答,那人却先使力气从地上跃起,对张子凌笑道:“因何来得这般迟缓,难不成是轻功练得懈怠?”
张子凌见这人獐头鼠目、两撇短须,正是当日在金州传授自己轻功的谷尚早,遂喜道:“谷大哥!”
武云见他俩这番亲密模样,不由得心生妒忌,啐道:“什么谷大哥!他叫时迁!”
原来时迁才是谷尚早的真名,因他善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便在江湖上得了个鼓上蚤的绰号。此前为答谢张子凌舍身救助小石头,遂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青云步”传授于他。
时迁闻言嗔道:“哪有徒弟这般直呼师父姓名的道理?再说,你一个女孩家,总戴着这劳神子的幞头作甚?”他出手甚快,只一下便将武云头上戴的全扯了去。
武云“哎呦”惊呼一声,连忙向着一旁跳开,那头秀发却再也无所遁形。她惊魂稍定,这才对张子凌辩道:“好吧!我真名唤作第五芸,乃是大同府人士。是你一直叫人家武兄弟,我可从没说过我是男的!”
张子凌自与第五芸相识以来,一同经历了诸般事情,早已和她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也知道她精灵古怪,匪夷所思之事也早见怪不怪,可即便如此,如今武兄弟变成了武兄妹也是着实让他头脑中乱作一团。
第五芸见他终不答话,只道他还在生气,便又补充道:“这金印虽然是我从你那偷、借的,我可没拿去典当!这便还了给你!还有那日从你那借的银两,可也都用在买风月令和在樊楼的开销了。在嵩阳冈也是我偷了笛子将那些坏人引开,我们总算扯平了吧!”
张子凌闻她所言,这才心中恍然。回想这一路来受人恩惠颇多,他不禁向第五芸说道:“多谢武兄弟一路照应,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第五芸未料他忽然间如此认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喏喏道:“感激倒也不必,你、你怎么还叫我武兄弟?”
时迁听二人一番言语,心中兀自不明就里,遂说道:“一别之后好似有趣的事情颇多,两个娃娃快来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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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许久未见,不觉之间便聊到了鸡鸣时分。
时迁对第五芸道:“你这女娃娃,当真是胆大顽劣。我看你此番能遇到这位张兄弟倒也全非偶然。”
第五芸被他说得脸上一热,遂岔开话题道:“那你又是跑来汴京做些什么?月前在长安碰到那次,你说要搞些贵重事物好拿去做个什么投名状。今时这事情办得如何?”
时迁闻言悻悻说道:“说来真是一言难尽。自到得这京城以来,我摸在那蔡京老儿的府中数日。谁知那老小子终日足不出户,使我终究未能得手!”
第五芸笑道:“我看你就是馋那一口鹌鹑羹!不过为何那时却有两个蔡老头同在?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时迁道:“初时那两人我也一般分不清楚,一连看了数日这才发现其中门道!那个足不出户的乃是真的!他多是只在家中发号施令,再叫那个傀儡去四处奔走。可估计他自己都未发现,这个假蔡京平日里善使左手!虽然他处处留意,但走路时却总是先迈左脚,与常人很是不同!”
第五芸闻言思量了片刻才道:“所以平日里的这些小细节倒是不易更改。你这法子甚好。哎,师父!这时离天亮尚早,不如你再找些有趣的事情教授于我!”
时迁闻言吓了一跳,抱怨道:“上次在长安不幸被你撞到!我已将那些压箱底的偷鸡摸狗功夫全教了给你,不想你却被你拿去戏弄了张兄弟。还不赶快把那扶摇万里印物归原主!”
武云闻言便从怀中摸出那块小印,喏喏对张子凌道:“这东西还是还给你吧!要不哪天逢我手痒,又都拿去赌了!”
张子凌闻言道:“这东西我也不知从何而来,想来是张九哥遗失的。你便拿去就是,赌了当了也都无妨。”
时迁闻言一把将那小印夺过,急道:“你们两个说得倒是自在。适才听那老儿所言,这东西貌似关系一个重要秘密!依我看,你二人不如先去长安走上一遭,把那《临路歌》先赎回来!”他一面说,一面端详小印,遂奇道:“咦?这印章柄上刻的那些蝌蚪却是什么?”
武云闻言啐道:“那些是北斗七星,到你嘴里却成了什么蝌蚪!小印顶上还刻了个大蝌蚪呢!那颗可是紫微星!”
时迁被她抢白也不以为辱,笑道:“我猜你此前整日都被关在家中读书,难怪会要偷跑!你再来说说,这印章四周这些长横短竖又都是何作用?”
第五芸道:“我又不是神仙,还能什么都懂?那东西也不似卦象,恐要先拿回了歌贴再作打算!”
时迁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他把手一挥,将那小印掷了回去,又说道:“这事情你们俩可要着力去办!若是得了宝藏,可别忘了与我一同富贵!”
第五芸闻言奇道:“咦?你不和我们同去长安吗?”
时迁道:“我如今这一把年纪,可不能再随你们江湖浪荡。如今我只想找个安稳去处栖身,总好过这饥一顿饱一顿的。两个娃娃多多保重了!”他言罢已经起身,在怀中摸了一番这才又对第五芸说道:“这东西于我无用,就便宜给你了!”遂将那事物撇在她手中,踱步去了。
第五芸见那物乃是一本旧书,封皮上写着《班叔异志》几字。
张子凌看了看那书说道:“谷大哥真乃奇人。这书看似也是个好物,却不知又是从何得来。”
第五芸笑道:“这还用猜?定是从皇帝书房偷来的!”
天色已过寅时。
张、芸二人商量去往长安诸事。张子凌念及魏长春与丁十三,遂要前去辞行。第五芸也想起尚有一些事物落在樊楼。二人约定午时在城西五里处的清心亭处相见。
张子凌离破庙直奔长十坊而来。魏长春与他多日未见,自是一番亲热。听他说是前来辞行,却又立感失落。张子凌来了多时,却始终不见丁十三身影。听魏长春说了才知,丁十三为了锻造那块陨铁,已将自己关在工坊内多日。眼见天色不早,张子凌也只得作罢。临行前,魏长春取了件自己的青布长衫要张子凌换上,只说是自己近来发福已是穿它不得。又将一柄新铸的长剑系在他的腰间,说是丁十三用此前剩下的精铁赶着打造的。料来此别不知何时再会,魏长春直至张子凌的身影再不能见,这才归去。
※※※※※※
张子凌在清心亭等了多时,终不见第五芸身影。闲时见亭后一块巨石之上赫然刻着一首诗词,上曰:“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诗词被风雨侵袭多年,然如今看来字体仍是飘逸俊朗,已经与这巨石浑然天成。
正专注时,忽闻一阵马蹄声徐徐渐近。引路的车夫吆喝了一声,那老马缓步驻足。车帘一掀,只见一明眸皓齿的少女从车帐内探出了身子,正是已换作女装打扮的第五芸。她见张子凌已至,接着便从车上跃下。此时她心情大好,打发车夫之时,还不忘多赏了二两银子。直至那老马去得远了,这才颠着脚步来至张子凌面前。
张子凌此前虽然已知她乃是个女子,这时见第五芸头戴昭君套、上穿缃色锦缎夹袄、下着浅青色百迭裙、妆容精致,一时之间竟是不敢上前相认。
第五芸见张子凌一副呆相,心中倒也不以为意。她自知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在家之时那些下人多不敢正眼瞧她,此次独自在江湖上行走,便因遇了些流氓地痞前来滋事,后才改扮了男装。她嫣然一笑又向前行,直至来至张子凌身前尺许,这才笑着说道:“傻了么?怎的看见大小姐来了也不恭迎?”
张子凌这时穿得乃是魏长春送的那身布衣,衣服虽新却又怎能与她相衬。这时站在第五芸身侧实是像极了个侍从。他喉咙中:“武、武”武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却听第五芸道:“武什么呀?以后我叫你子凌哥!你叫我芸儿!”他闻言呆了半晌,这才“哦”了一声。
张、芸二人结伴一路向西而行。第五芸做事甚是仔细,临行前便唤了个商队里的向导将一路行程绘了个简图。第五芸对张子凌道:“我二人须先至洛阳,再出潼关。若是晚些能雇到两匹好马,再有六七日便可到得!”
张子凌闻言道:“我之前听魏大哥说,寻常的商队多要十几天才能抵得。我们又无急事,因何却要这般赶路?”
第五芸道:“谁说没有急事?我那当票期限只有两月,再有十天恐将过期!”她见张子凌仍是疑惑不解,遂又说道:“再有七日便是元宵佳节,我听说届时长安城内不仅会有灯会,还有焰火表演!这可是不能错过了!”
张子凌想了想才又问道:“你既是着急赶路,因何适才却将那马车打发走了?”
第五芸道:“那老马腿瘸!来时路上慢慢吞吞的,这才使我晚到了许多!况且你我二人才开始行程,先一路走走看看风景也是不错。”张子凌怎知,第五芸不愿再乘那马车实是另有原因。她生来耳聪目明,嗅觉更是异于常人,那老马身上自带一股骚气,实是让她难以忍受。张子凌更不会知道,皆因她临行前着意梳妆打扮,这才耽误了时辰,又哪里是什么老马腿瘸。
张、芸二人皆是身负轻功,直一气行了一个时辰,这才略有倦意。第五芸拿了简图对照一番,这才对张子凌道:“按此方向直行,约么傍晚时分便可到得莱香镇。今晚我们便在那镇子上留宿。”
莱香镇早年前不过是个极小的村落。这些年途经此处的商队渐多,这才有了一些繁荣景象。然镇上只有一处名为“聚财”的客栈。这客栈十分简陋,上房只有两间,第五芸只看了一眼便大生嫌弃。然天色已晚,想要去往下个镇子却是绝无可能,只得勉强在此留宿。
那店家倒是热情,见第五芸穿得光鲜,知是金主光顾,便将仅剩的一间上房奉上。她想再要一间之时,店家却说只是没了。还望着二人奇道:“你们二人不是夫妻吗?”直至张子凌令他去备些吃食,仍是喃喃自语道:“这边的不是夫妻?那边的却又是新娘?奇怪!奇怪!”
不多时,店家便端来两碗青菜素面。张子凌从不挑食,不多时便将一碗面吃了个大半。第五芸却没胃口,一会盯着张子凌看他吃面,一会又四下里胡乱学么。张子凌正朵颐时,却听第五芸对他小声说道:“快看那边!那边!那边!”他顺着方向望去,见那院落的一旁内正停了一顶花轿。这顶花轿做工甚是精致,红绸、流苏、绣球、顶饰一应俱全。张子凌一见便知,此轿乃是大户人家所用。第五芸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新娘子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这一晚,张子凌宿在了外院的一间。第五芸独自睡在内院,回房时瞥见两名壮汉正伫于另一间上房门口,门上还上了把锁。这事情在她脑中补齐了各种来龙去脉,直至入夜时分兀自不能入睡。直是等得子时都过了,这才听见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说道:“郝大哥!那个人半天没有出声,想来已经睡了!不如我们也早些回去休息!”
那姓郝的闻言道:“这一路,他见人就大呼小叫的,还总是想逃!咱哥俩今晚须得再辛苦辛苦。待等明日将差事交了,就算万事大吉!”
那汉子闻言叹道:“谁曾想我们好好的脚夫,却被迫来做这勾当!”
那姓郝的闻言也是一声长叹,他顿了顿才又说道:“朱兄弟也别太挂怀!好歹这一趟报酬也算丰厚!那凶神恶煞的一伙人又岂是我等惹得起的?我此前已将那人绑了,还用麻团塞住了嘴!为了我们兄弟能睡个安稳,只好委屈他一下了。”
姓朱的闻听此言喜道:“还是郝大哥办事稳妥!这几天我都没能睡个好觉!今番可算是托你的福了!”
二人正商量着回房,那姓朱的忽然又道:“哎呦!尿急!我先去个茅房!”
姓郝的啐道:“这时候又讲究什么!那边解决了拉倒!”
不多时,便听到二人在解手之声。
第五芸恼这二人无礼,正要想个法子捉弄二人一下。却听那姓郝的又自言自语道:“这天气着实有些阴沉。依我看,过不得几日便有大雪将至!”
那姓朱的接话道:“这天气冷得真是冻死个人!明日将这累赘送去逸贤庄,好歹也得温上两壶热酒喝它个痛快!”此后二人便说的都是些用挣来的钱如何挥霍此类话题,直至一泡尿通畅了这才各自回屋安睡。
第五芸听此二人前言后语已将事情来龙猜了个大概。她天生爱凑热闹,碰巧遇上了此等乐事,又怎肯错过。入夜她辗转难眠,索性取出那本《班叔异志》独自研读,不想这一读竟是大出所料。这本书乃是巧圣鲁班所著,共分为四个章节。其一、机陷篇,所述的乃是如何设置、破解各类机关暗器的要旨;其二、启扃篇,详细讲述了各类锁具构造及开启之法;其三、绾絏篇,详细绘制了各种绳结、捕网等物的织造方法;其四、开物篇,讲述了许多奇花异草的甄别和妙用。眼见天色微明,她先是将张子凌匆匆叫醒,又私下向店家问清了逸贤庄的去处。二人这才上路。
逸贤庄就在距此向北十五里处。张子凌不知她要作何打算,只是一味跟从。二人一气行了数里,便来至一片树林之内。第五芸见此地枝叶繁茂,仅一条小径可供前行。她环顾之后又见不远处正有一巨石,正是个可以藏身的去处,便对张子凌道:“我走得倦了,咱们去那边休息一下!”
张、芸二人直等到日上三竿终不见半个人影。第五芸心中暗忖:“莫不是那店家晃我?若非如此,这区区数里那一伙又怎会走两三个时辰还未到来!”她心中正不耐烦,忽听张子凌低声说道:“来了!快来这边躲!”
第五芸闻声望去,果见来时路上,隐约见一顶红轿缓缓向着这边而来。她嘿嘿笑了一声,显是甚为开心。轻身一跃,已拉着张子凌伏在了那块巨石上面。
又不多时,那轿子终于来至大石近前。第五芸大喝一声从石上跃下。再看时,她已双手叉腰拦在了小路中央。不知何时,还扯了一条手帕蒙住了口鼻。
抬轿的几人忽然见此情形,登时吓了一跳。第五芸见状心中暗自得意,遂又对几人大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也不来......快把轿中的小娘子留下来!”她一时记不得山贼拦路的切口,只得自己胡乱编了几句来充场面。
最前面的轿夫正是那个姓郝的男子。初时第五芸忽然现身,将他吓了个正着。然毕竟他行走江湖多年,这时听第五芸声音稚嫩,切口又说得蹩脚,虽是这时张子凌也站在她身侧,又怎会将这两个假扮山贼的娃娃放在心上。
郝姓男子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两个小毛崽子是来调笑大爷的吗?小美人想要劫财?倒不如先让大爷们劫个色!”
姓朱的男子这时也附和道:“对呀!对呀!咱这正巧还有现成的花轿。不如一会将货卸了,便将你这小娘子抬回去与我老朱成亲!”
第五芸闻声便知正是昨晚的二人。她也不迟疑,轻身一跃已栖至姓郝之人身前,接着使一招玉女穿梭,右拳正捶在他左眼之上。
那姓郝的笑得正自得意,哪会料到有此一劫。这一拳挨得极重,眼前瞬时繁星满天,人也一个踉跄摔出去好远。他怕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祸事竟有大半都是因为昨晚在别人窗前撒的一泡尿所至。
姓朱的见状大惊,忙吆喝同伴上来助拳。他才喊了声:“快来帮......”忙字尚未出口,已经被一招飞燕蹴踢翻当场。
剩下的两人见这女强人出手如此狠辣,哪还再敢上前,纷纷跪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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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芸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玩意,便对张子凌说道:“你我二人初入江湖,遇到这等强抢民女之事若是不管,又岂能对得起我这女侠的称号!不如我们这就去将那轿中女子放了,换我乔装扮上,今晚便去逸贤庄收拾那个毛贼!”
未等张子凌作答,却听跪在一旁的朱姓男子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轿中之人你可扮他不得!”
第五芸闻言啐道:“有什么使不得?莫非我这容貌竟还比不上这轿中之人!”
这朱姓男子腮边痣上生了一撮长毛,此前审问时但凡半点迟疑,便会被第五芸薅上一把。这时见她又怒,哪还敢再多言?只得眼睁睁看她过去扯开轿帘。
张子凌与第五芸相处多日,这时已知其轻功虽佳,武功却是稀松,然他早已认定第五芸心智远胜于己,她要做的事情定是对的。张子凌心中正盘算时,忽听她一声惊呼连忙赶上近前察看,只见轿中赫然坐着一个身高膀阔全身被缚的壮年男子,却哪里是个什么新娘?
那汉子耗费了一番周章,才将身上绳索尽数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张、芸二人面前道:“小人叩谢二位恩公救命之恩!”说罢,连连叩首。直至张子凌上前搀扶这才作罢。
第五芸对着那人打量了一番,这才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又会到那轿中假扮新娘模样?”
那人闻言叹了一气说道:“小人姓王名天酋,乃是洛阳城内的石匠。我是被人错绑来的,我这模样又怎会是什么新娘!”
第五芸见他穿了一身锦缎新衣,只是这红衣、绿裤、胭脂、水粉,这时集在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身上,实是异常辣眼。她正是一头雾水之时,却见王天酋向那跪在一旁的脚夫一指,说道:“就是这几个憨货错绑了人!还非逼我穿这新衣!”
那姓朱的闻言驳道:“我们可没认错人!雇主要的就是你!还特意嘱咐,认错了便没银子!”其余几人闻言也是随声附和。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第五芸早听得头昏脑涨,忙呵斥众人住口。她指着王天酋说道:“你先说!从头说起!这般胡乱打嗑怕是天黑也说不清楚!”
王天酋深吸一气道:“这事情说来可有些话长了......”
这王天酋本是洛阳的一名石匠。其父母早亡,自十六岁时便和其妹天阳相依为命。好在他自幼便随其父学习石造手艺,父母生前又留了一间石匠铺子。这些年来经兄妹二人数年盘桓,竟在洛阳城内小有名气。天酋主要负责雕凿石艺,天阳则负责招揽客户。前几日店内忽然来了大的金主,店内石造、石雕一气购了颇多。天酋为寻求长久买卖,特意停了手中活计亲自前来招呼。哪知却因此引来了祸端。
王天酋接着说道:“当日晚上,便有几名侍者前来提亲。这些人出手果然豪横,一下便掷了一百两纹银。这些钱可是我劳作数年都挣不到的大数,我又怎能不动心的?”
那姓朱的这时插话道:“你当时若是老实把钱收了,又何必我们几人受这牵连!”
王天酋闻言怒道:“放屁!放屁!”他缓了缓才又恨恨说道:“原本我妹天阳年已及笄,也是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作为兄长,若能为她许个好人家,也可慰及双亲。我便和那来人商议,要亲见主家一事。毕竟婚嫁大事,我总得见过新郎官才好替妹妹定夺。”
第五芸听他说也算得合乎情理,便说道:“这不是好事一桩吗?怎么又偏偏搞成如今这般?”
王天酋叹道:“可不是吗!可当我一再要求要正主亲自登门之时,那几人态度却骤然变了!其中有人说我不识好歹!说这一百两银子一夜之间便可到手,叫我莫要多问!后来索性明言,什么提亲不提亲?不过是一夜风流!双方不可相互打听,事了之后也莫要外传!”
第五芸和张子凌相视一眼,均觉此事过于离谱。第五芸道:“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这不是嫖......”她女孩子家嫖妓二字过于粗俗,终是说不出口。
不料王天酋却不以为辱,接续说道:“没错!我若是将这钱收了,岂不是就成了嫖妓!我那天阳妹子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称得上是如花似玉!便是再多银钱又岂能让她受辱!”
张子凌见他说得激昂,也深表赞许。
王天酋接续说道:“我当时便叫了店内伙计,一同将那几人赶了出去!本以为这事情就此了结,结果当晚就有几名黑衣人闯入家中将我绑了!”
第五芸听到这时,用脚踢了踢一旁的郝姓男子说道:“接下来该你说了!”
那姓郝的自吃打了第五芸的一记重拳,此时兀自头昏脑涨。他揉了揉青肿的眼眶,这才说道:“我们几人也就是个跑腿的!那日有个主顾说要雇我等几人搬运一样事物到逸贤庄,事成每人可得十两纹银。我本以为是件美差,便欣然许了。哪知那人又道,若不能如期送到,便要削了每人一只耳朵。他们身上都带有刀剑,我哪敢说不。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事应下了。”
王天酋听到这里怒斥道:“你们几个傻么?哪有轿子装个大老爷们儿的道理!不听我分辩,还强给我换上这鸟衣服!”
姓郝的闻言怼道:“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这些都是雇主吩咐!那人只说,须将轿中的人准时送到。我还管那是公是母?”其他名脚夫也连忙随声附和。
王天酋闻言怒道:“放屁!放屁!定是那帮贼人趁夜绑错了人!我可得快些回去看看天阳妹子安危!”
第五芸听了许久,这时已将事情来龙明白了八成。见几人只是无谓斗嘴,再听下去也无甚意义,便呵斥道:“都停了吧!这事后面就由我来安排!”她先对王天酋说道:“你既没收定钱,这婚配便不算成。这就回洛阳看你妹子去吧!”然后又指着那几名脚夫说道:“你们几个虽然也是被人逼迫,但既是收了人家钱财,便要终人之事。须如期将这轿子送达!”
那姓朱的心思最快,忙指着王天酋说道:“可轿子里的人已经被......女侠你放了!我们送顶空轿子过去却又如何交差?”
此事第五芸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她本想自己扮作新娘去闹它一番,这时看王天酋这般打扮,心里倒是泛起了嘀咕。毕竟这身新娘装扮与她心中所想差距甚远,打扮起来实在不美。她想了想,蓦然想起杵在一旁的张子凌来。再看几眼,登时心中有了妙计,遂对张子凌发号施令道:“且由你来假扮新娘!”她怕张子凌不肯,未等他答话,便又补充说道:“此等行侠仗义之事,本该不拘小节。你可莫要辱了我这女侠的名号!”
张子凌较王天酋瘦小一些,两人换过衣衫之后,一个是宽袍大袄,一个却又衣衫紧绷。好在魏长春赠的那套新衣本就略微宽大,王天酋勉强也算可以穿得。这时他褪了那身奇装,便似换了个人。
第五芸心中暗忖:“这粗人虽称不上英俊潇洒,看起来倒也是颇具男子气概。怎会这般糊里糊涂的竟被人当成新娘绑来?”这事诸般诡异,她一时想不明白。瞥见一旁张子凌正愁眉苦脸,觉得他着实少了几分新娘子的美貌,想要取些水粉再帮他美美。张子凌却只是不肯。
这一番折腾竟已过去了两三个时辰。王天酋深感张、芸二人恩情,临别之时刻意叮嘱,若闲暇了可到洛阳城的洛吉石坊寻他,这才拜别离去。
临行前,第五芸又让几人到稍远处等。她自行躲去那块巨石之后,再现身时已换作了与张子凌初见时的那套男装。她这时身后又背了张子凌的那把长剑,俨然一副少年侠客模样。在她一声令下,几名脚夫这才抬轿启程。
张子凌见第五芸换回男装顿感亲切,遂与她说道:“我还是更喜你男装模样,便还叫你武兄弟如何?”
第五芸闻言心中暗想道:“你这小子可真不知好歹!你当芸儿可是谁都叫得?”遂没好气的对他说道:“你爱叫什么,自己喜欢就好!快把头收回轿里!若是被人起疑,我必要再给你脸上补些水粉!”
一行人直走到天色擦黑,这才远远望见前方一座宽阔宅院。走近才见,这宅院虽大,如今却已是破败不堪,屋顶蓬蒿丛生,大多屋舍破损严重,显是已经很久无人居住。
第五芸看了又看,猛然一把将那姓朱的脚夫扯将过来,问道:“这里便是逸贤庄?你若欺我定要叫你好看!”
那脚夫此前吃过苦头,这时哪敢扯谎。他见状慌忙说道:“女侠饶命!小的怕死尚且不及,又怎敢欺骗女侠?此地多年前乃是范氏宗族修建的一座义庄。那时这里常发放些救济粮款,方圆百里之内都是赫赫有名。后来范家突遭横祸,一家三十余口一夜之内皆都死于非命。此地闲置后便被人称作义闲庄,偶尔停放些无人认领的棺椁......”
第五芸被他所言吓得一惊。她自幼最是怕鬼,这时却强撑着女侠的面子说道:“嗯!料来你也不敢骗我!轿子既然已经送至,这边便没有你们的事了!以后再莫要为非作歹!快滚!快滚!”
那几人闻言如同得了赦令,转瞬便跑得没了踪影。
一时间,这偌大的一座宅院前便只剩下了张、芸二人。
此时天色已暗,第五芸见义庄内灯火全无,黑漆漆的更是瘆人,几次鼓足了勇气,却终不敢进这鬼屋。
张子凌衣襟这时被她死死拽住,知她心中胆怯,便说道:“武兄弟你便埋伏在此接应,我独自进去看个究竟。”第五芸见他便要进到庄内,忙又低声喊道:“要是打不过,就跑!”
义闲庄内多是残垣,只剩一间正屋尚可居住。屋内陈设简陋,除一榻、一桌、两张圆凳,再无他物。那张床榻倒是颇为宽大,床上铺得锦被皆是全新,幔帐上绣着一对鸳鸯戏水图案。待张子凌想点个烛火时,寻遍多处却皆未见得半点取火之物。他等了多时,终不见半个人影,索性也不再管,将帷帐一落,大刺刺地躺在榻上休憩起来。
又过了还一阵子,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嘶。张子凌猛然惊觉。只闻一阵脚步声近,见一个身影来至屋内,又将屋门拴了。
当夜天色阴沉,原本的那一点月光也被乌云遮了。张子凌伏在帐内,只待那贼人走近榻前,便要先发制人。一阵窸窣之声过后幔帐微挑,张子凌不等看清来人,便使一招苍龙出海向着那人面前袭去。
那黑影反应好快,掌风才至,身形已经退出尺许。见这招使得甚是凌厉,那人不禁“咦”了一声。待要喝问何人之时,却见张子凌已从幔帐中一跃而出,又使一招魁星踢斗攻了过去。
那人闻声急忙闪到一旁,张子凌这一踢力道很猛,直将一张圆凳踢得飞出甚远。待要追击之时,眼前黑作一团,哪里还能见得半个人影。
二人都是身负武功之人,皆知这时万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均摆出防御之势,蹑足在这方寸之地游弋。忽然间黑暗中一阵掌风交错之声,片刻之后又再陷入沉寂。
只是这几下交手,张子凌顿感来人武功不弱。他所使的皆是太祖长拳中的精妙招式,却都被那人一双肉掌尽数化去。正要转攻为守之时,他脚下忽然一绊,却是踢在了那张桌脚之上。尚未来得及反应,忽感背心上一紧,身上新衣已被扯去了一条。
慌乱中,张子凌轻身跃起,这一下悄无声息,正飘落于那张桌上。他屏气凝神,暗中窥探那黑影行踪,果然被他发现那人踪迹。眼见机会稍纵即逝,他迅捷使出一招拨云见日,正向那人袭去。这一招实是出其不意,那黑影万万不曾料到。只闻“啵”的一声,这一掌正击在那黑影身上。张子凌只觉右掌竟似是打在一团棉花之上,只是掌心握住滑腻腻的一团的却又全然不似棉花一般。
这时窗前一阵疾风掠过,直将那片乌云吹开了一隙。微光中,张子凌见一个绰约身影,正立于当前。这人较自己还要略高,一头微卷长发披散及腰,样貌只能依稀可见。这女子上身赤裸,胸前赫然纹着一只振翅高飞的鬼蝶,正嗔目而视。
张子凌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才要将那握了个满月的右掌撤回,忽感脸上一阵热辣痛楚。如此情景,他哪还再敢逗留。猛然从窗前跃出,直向庄外奔去。
第五芸久等不来,料定事情有变。她早将那人的马解了,这时见张子凌慌乱逃出,急忙招呼他一同上马。二人才都坐稳,第五芸便用剑鞘在那马臀上一通狂敲。那马匹吃痛,长嘶一声载着二人疾驰而去。才不多时,义闲庄便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