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称量公平的秤,是活着-2(1 / 1)
沈惟清看着那掩上的门,到底忍住焦灼,没有冒失地冲进去查看,只低低道:“这院里屋子不少,为何住这间?”
位置偏,采光差,又窄又小。
对于刚承受灭门惨祸的小娘子来说,这屋子太阴暗,太沉重,会让本就不佳的心境雪上加霜。
安拂风悟出沈惟清之意,鄙视地盯了眼阿涂。
阿涂委屈地张张嘴,没敢辩驳。
阿榆自己看中了那间,难不成他还能跟她争?就冲着这小祖宗零碎剐人的功夫,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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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榆那宛若牢笼的小小屋子里,日光透过紧闭的窗扇艰难地投入,竟似被其中的黑暗吞噬,变得黯淡阴冷,模糊了屋内的桌椅陈设。
凌岳半跪于床榻前,微低了头,沉默地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小娘子。
她如暗夜里一道纤薄将散的剪影,如风雪间一片将将欲落的碎叶,又如一块布满裂痕快要粉碎的琉璃。
她说找凌叔说说话,但她并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凌岳清晰地感知到,他家小娘子在哭,哭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压住喉嗓间的呜咽声。
许久,凌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了的背,柔声哄道:“小娘子,难受就哭出声来。”
阿榆却压抑得更厉害,半晌,竟将抽噎声也压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道:“我没事了。”
凌岳便看着她不说话。
他本就不会哄人,何况受身份所限,也无法像寻常长辈那般待她。看着独面风雨挣扎长大的小娘子,他想流露关爱疼宠,却不知从何下手。
阿榆擦干泪水,抬起头,说道:“我躺会儿,明日便好了。”
凌岳道:“好,我在外面守着。沈家郎君,安七娘子和你那个小伙计也在外面,你若想跟人说说话,可以唤他们进来。”
阿榆垂眸,神色已淡然,“嗯,的确要聊下乔娘子那案子。”
凌岳欲言又止。
他希望阿榆能和同龄的友人说说心事,希望她能渐渐纡解胸中块垒,阿榆却想着在这副状态下查案?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离去时,阿榆又将他叫住,递过去一方半旧的丝帕。
阿榆道:“细雨姐的。她贴身的旧物,根本没人收拾。我想着心疼,悄悄带了这方丝帕出来。”
凌岳身形一僵,接过丝帕端详片刻,紧紧攥了攥,方小心藏入怀中,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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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清等正立于木香花下等候,见凌岳出来,忙迎上前去。
“凌……凌叔,请问阿榆怎样了?”
凌岳听出他是跟着阿榆称呼自己,面具下的眼皮跳了跳,方淡淡道:“且让她缓缓,明日再说吧!”
“明日?”沈惟清看了看那扇再度掩上的门,忍不住地焦虑,“她的情况并不好,我想请医官过来看下。”
凌岳道:“她不愿。”
沈惟清道:“事关她的身体,她不愿,凌叔难道就依她?”
凌岳皱眉,眸子瞬间冷下去,淡漠地盯着沈惟清。
面具遮去了他损毁的容貌,但他那双眼睛久历岁月和鲜血的打磨,早已凌锐如刀,不经意间便有杀机隐隐,令人胆寒。若是寻常人被他这般逼视,早该心悸得抬不起头。但沈惟清并无惧色,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并无半分退缩之意。
凌岳看了他片刻,退了一步,低声道:“你跟我来。”
沈惟清迅速跟着他离开,——都是仗着轻功逾墙而去,飞快消失于渐沉的暮色中。
阿涂这才松了口气,抹着额上的汗,嘀咕道:“怎么回事?刚刚我居然觉得,他们很快会打起来!”
安拂风同样背脊紧绷,手足发凉。她难得赞成阿涂的意见,叹道:“你感觉得没错,刚那一瞬,那个凌叔……身上有杀机。”
可沈惟清只是想为阿榆请医官,为何会引动他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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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拂风等想不通,沈惟清同样想不通。但凌岳能在阿榆陷入绝境时不离不弃守护着她,沈惟清自然不愿得罪他。
他跟随凌岳跃入附近一处荒林,看凌岳顿足,他又上前,郑重行了一礼,解释道:“凌叔,我只想帮阿榆。”
凌岳淡淡道:“若非如此,即便你是沈相嫡孙,秦家女婿,我也会将你片作鱼脍。”
显然,先前他们在院中的聊天声音虽不高,却瞒不过凌岳的耳朵。
沈惟清也不在意,微笑道:“若我辜负阿榆,便劳烦凌叔将我片作鱼脍吧!”
凌岳便不说话了。
在他心里,他家小娘子最尊贵最要紧,沈惟清根本没资格强行迫她就医或安排其他事宜,——哪怕他是为了她好。
可沈惟清跟阿榆其实并无任何关系,将二人扯到一起的唯一原因,是秦家,是沈惟清和秦藜的婚约。
他不能确定沈惟清待小娘子是否真心,但能确定小娘子待沈惟清绝对假意。沈惟清或许不会辜负阿榆,但阿榆一定会辜负他。阿榆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失去所有的秦藜能重新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园,一个疼爱她的夫婿。
沈惟清见凌岳飘开目光,紧跟着劝道:“想来凌叔比我更清楚,阿榆不仅身上有旧伤难愈,情绪也不太对。只是平时压抑得较深,我们注意不到罢了。若寻来大夫仔细医治,我等再时常劝慰,天长日久,应该会有好转。”
“天长日久……”
凌岳神情微动。
鉴于他家小娘子既渣且作,极不靠谱,他终于道:“沈郎君,你当明白,任何一个在地狱里煎熬过,受尽苦楚才爬出来的人,心境都会出问题。相比她心底的怨恨和戾气,那身旧伤反而算不得什么。”
他对阿榆的遭遇含糊其辞,但有秦家灭门惨案在,倒也无须多作解释。
沈惟清很自然地问道:“凌叔,我能做什么?”
凌岳道:“你可方便,将今日之事跟凌某说一说?我想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何事。”
沈惟清也清楚,阿榆明显不对劲,必是受了某种刺激,绝不是什么旧伤发作。
密室相救,竹林相守,两度生死徘徊,他虽不能确认自己对阿榆是何等心意,但已完全认可沈秦两家的婚约,并将这孤伶伶的小娘子视作自己的责任。眼见阿榆陷入他所不知的病厄之中,他略一犹豫,便将今日之事一一道出。
听沈惟清说着乔娘子那别院,以及清简的卧房、小佛堂,凌岳垂下了眼。
好在这些年他的性子早被磨得坚冷如铁,又戴着面具,哪怕沈惟清再敏锐,也看不出明显异样。
待提到绣像真假,凌岳忽然挥手打断,小心地跟他确认:“你刚刚说,那绣像发髻,是真人发丝所绣?”
“正是。连现在悬的那幅绣像,都是用真人发丝所绣。”沈惟清眼睛一亮,盯着凌岳,“凌叔莫非想到了什么?”
他们今日所得讯息,其实甚是琐碎。虽然目前线索都指那幅不知所踪的玄女绣像,但这绣像究竟是不是失窃之物?如果是,又代表着什么?为何会给乔娘子带来灭顶之灾,为何会让鲍廉加官晋爵?
阿榆在发现绣像异常后忽然不适,是否因为知道了什么?阿榆目前状况,他一是不便去问,二是问也不会问出什么,便只能冀望凌岳这里能给出答案了。
凌岳沉默了下,才轻声道:“有一年,小娘子头上长了疥疮,为了治那病,她阿娘剪掉了她的长发。当时她阿娘哄她说,日后可以用这头发给做绣个弄玉的绣像。”
“弄玉的绣像?”沈惟清意外,“为何是弄玉的绣像?”
难道还指着有个琴瑟和鸣的萧史来伴她不成?
凌岳苦笑,“她自小儿心志高远,向往外面的天高海阔。后来读了弄玉的故事,曾吵了许久,想要一头弄玉成仙而去时坐的紫凤。”
弄玉,紫凤,俱是传说中的人物。但沈惟清脑补了下,发觉以阿榆这等品貌,若乘紫凤踏云而去,似乎并无违和感。
凌岳继续道:“后来小娘子知道紫凤不可得,但还是喜欢弄玉骑凤的画像,甚至计划过要学吹笙。”
“后来呢?秦婶婶为她绣了弄玉像?”
“没有。”凌岳好一会儿才想起秦婶婶指的是秦藜的母亲,顿了下,“后来她家出了变故,仓促离京,谁还顾得上这事?”
沈惟清忽觉出不对,“凌叔,若我没记错的话,阿榆八年前离京时,已然十二岁。我似未曾听说她生疥疮。”
彼时沈秦两家的婚事成了不少人的心头刺,秦藜若是生疥疮剪了头发,岂能瞒得过沈家那些想看笑话的表姐表妹?
且他虽只在幼年见过秦藜,但对这位秦家长女的事一直有所耳闻。他这个名义上的小未婚妻,虽门第不显,但精厨艺,擅女红,颇通经史,至少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小娘子。十二岁还要阿娘用弄玉的故事哄着,怎么听着跟记忆中的秦家长女南辕北辙?
凌岳也知自己所叙必和沈惟清所知相差甚远,当下冷笑道:“你未曾听说的事多着呢。我也从未想过,小娘子会遭遇那些惨事,养成这样的性子!”
沈惟清顿时闭口,暗悔当年不该囿于偏见,对小未婚妻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