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东山之议(1 / 1)
李玄的身影甫一在统帅府外凝实,腰间那枚温润的传讯玉符便骤然灼烫起来,乳白色的毫光穿透玄色衣袍,一股浩瀚磅礴、不容抗拒的意念如潮水般涌入紫府,瞬间裹挟了他的元神。
眼前统帅府的巍峨轮廓、远处城墙上尚未熄灭的阵法余辉、乃至脚下浸透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星陨铁精地面,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模糊、继而彻底破碎!
下一个刹那,万籁俱寂。
沁人心脾的清冷茶香与空灵悠远的泠泠琴音,如同无形的水流,温柔地涤荡着方才战场带来的所有硝烟与血腥。
李玄发现自己已立于一方熟悉的天地之中——罗浮宗主的内景之地,那水墨氤氲的茅舍小院。
小院依旧静谧,远山如黛,云烟缭绕于青翠峰峦之间,墨色溪流潺潺流淌,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变的灵韵。
然而此刻,这份超然物外的宁静却被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肃杀所浸染。
院中那张古朴石桌旁,人影憧憧。
罗浮宗主端坐主位,玄袍如水,面容温润中蕴着洞察世事的深邃,目光似能穿透水墨云烟,落于李玄身上,微微颔首。
其左侧,赫然是李玄的师尊,孙天!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身形清癯,气息却如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此刻,他正端起一只粗陶茶杯,大师兄赵解玄侍立在孙天身后半步,神色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如电,只在李玄出现时,才不易察觉地微微一亮,颔首致意。
右侧,是苍云山那位周身隐有风雷缠绕的苍云真君,如同沉默的山岳。
再侧,是招摇山真君,气息沉凝似大地。
三尸宗真君枯坐如朽木,灰败的尸气被极力收敛。
幽冥宗真君则裹在浓郁的黑雾里,两点幽绿魂火明灭不定,散发出冰冷的死寂。
石桌稍远处,肃立着数位气息强横、甲胄染血的紫府修士。李玄一眼认出其中几位:焚炎谷的离火上人须发如赤焰,锁魂峡的森罗殿主周身阴气森森,千帆壁垒的覆海真人面色铁青,眉宇间压着化不开的沉重阴霾。
这些都是其余七座“镇荒级”雄城的军主或最高镇守者。
他们的存在,本身便代表着南山各处最惨烈的烽火前线。
“弟子李玄,参见宗主,参见诸位真君!”李玄压下心头波澜,趋步上前,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声音沉稳有力,在这方内景天地中清晰回荡。
“免礼。”罗浮宗主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天籁之音拂过众人心头,“事急从权,虚礼皆免。
李玄,入座。”
一股柔和的牵引之力拂来,李玄身侧,一张由纯粹道韵凝聚的石凳无声浮现。
他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如枪,感受到数道强大目光的审视,其中师尊孙天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却让他心神莫名一定。
“召集诸位,情势已不容片刻蹉跎。”罗浮宗主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军主,最终落回李玄身上,“李玄,自你始。
镇荒第一城,首战如何?”
“禀宗主,诸位真君。”李玄深吸一口气,将统帅府中未能完全展开的复盘,以最凝练精准的语言道出,“首战惨烈,我军折损近两成。
荒兽凶顽,已显聚合驱使之兆,其侵蚀异变之力远超记录。
腐渊巨兽冲击阵眼,千面腐魔再生反噬,皆非本能所能解释。
我军仓促成军,配合生疏,尤以散修、小宗门混编处伤亡最重。
‘山河镇岳’大阵虽退敌,然消耗灵石库存三成有余,且未能回收任何战利材料,难以为继。
基层修士神魂防护薄弱,临机协同、断后衔接皆存疏漏……”
他条分缕析,字字如铁,将镇荒城血淋淋的伤口、暴露的弊端,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这南山最高决策层面前。
没有夸大惨烈以博同情,亦未因自身位置而稍减责任。
随着李玄的陈述结束,石桌旁陷入短暂的沉寂。
那水墨山水间的肃杀之意,仿佛又浓重了几分。
“下一位,焚炎谷。”罗浮宗主的声音打破寂静。
离火上人猛地站起,赤红须发无风自动,声音带着熔岩喷发般的灼热与痛楚:“禀真君!我焚炎谷依托地肺毒火,死守炽热裂谷!
荒兽惧火?笑话!那群污秽之物,竟有能吞吐秽水、污我离火大阵根基的‘蚀火蠕虫’!
阵基动摇三次,弟子填进去三百七十一人!灵石?消耗比镇荒城只多不少!”
“锁魂峡。”三尸宗真君干瘪的声音接上,如同砂纸摩擦白骨,“万魂镇煞幡…损毁七面。
骸骨玄冰屏障,被一种能啃噬神魂本源的‘噬魂妖蜂’群突破三次。
守峡弟子,神魂湮灭者…过百。
补充役灵鬼卒,杯水车薪。”
“千帆壁垒!”覆海真人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嘶哑,瞬间压过了前两人的余音。
他双目布满血线,死死盯着石桌中央那片由道则演化、此刻正剧烈翻腾着墨色怒涛的“无尽海”区域影像。
“海…海平面暴涨千丈!”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海风般的咸腥与绝望,“三日!仅仅三日!
十七座卫星堡垒,连同驻守的三千修士、两千海族联军…全没了!
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被吞了!全被那该死的黑潮吞了!”
他猛地一指影像中那片深邃如墨渊的极远海域,那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巨大山影轮廓:“还有它!那座山!它动了!它在靠近!
那见鬼的鲸歌…日夜不停地在脑子里嚎叫!
壁垒主体虽在,但前方防御带尽失,已成孤岛!
弟子…弟子们顶不住了!恳请真君…速派援军!
否则千帆壁垒…必破无疑!”
最后几字,已是声嘶力竭,带着泣血般的哀求。
死寂。
彻骨的寒意,比锁魂峡的阴风更甚,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连流淌的墨色溪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李玄端坐石凳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听着覆海真人那字字泣血的控诉,看着其余军主脸上难以掩饰的惨然与沉重,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镇荒城那“近两成”的伤亡,那“惨胜”的光环,在这席卷南山、愈演愈烈的灭顶之灾面前,竟已算得上是一份…触目惊心的“幸运”!
这份认知,比城外荒兽的利爪更沉重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无尽海之变,迥异他处,自成一体,凶险莫测。”
罗浮宗主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覆海真人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那片翻腾的墨色怒涛影像上,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星河幻灭。
“千帆壁垒,乃南山扼守无尽海之唯一门户,不容有失。”宗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然仓促增兵,投于黑潮怒浪,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覆海。”
“卑职在!”覆海真人浑身一震,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固守现有壁垒,收缩防御,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第一要务。
所有巡弋、探查任务,即刻停止。
黑潮与那‘山影’之秘,自有本座与诸位真君亲自推演探查。
汝之职责,便是竭尽全力,让千帆壁垒…多撑一日!
待后续方略议定。”
命令清晰,不容置疑,彻底断绝了覆海真人立刻获得大军支援的幻想,却也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目标——活下去,拖时间。
覆海真人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然与认命,深深垂下头颅:“卑职…领命!”
那佝偻下去的背影,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
罗浮宗主的目光移开,如同移走了一座无形的大山,重新落在李玄及其他几位军主身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诸城首战,无论胜败,皆已毕。
当务之急,乃汲其血泪,铸就日后抗敌之坚盾。
诸位军主,各陈所得,明析利弊,言改进之途。自李玄始。”
无形的压力再次降临。
李玄心念电转,统帅府中与秦烈、岳撼等人反复推敲的结论瞬间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他沉声开口,条理分明:
“其一,整军编练,刻不容缓。
散修、小宗门与大宗弟子混编,需打破壁垒,以老带新,强化小型战阵协同操演。
拟设‘锋矢’、‘磐石’、‘游弩’等标准战阵模板,配发详细操典,务求烂熟于心,临战如臂使指。”
“其二,情报滞后,乃致命伤。
需建立快速、精准的荒兽动态侦测体系。
除常规斥候外,当炼制大量低阶‘窥影符’、‘辨秽盘’,配发至哨一级。
同时,集阵道大家,专研针对新型荒兽弱点之侦测法门。”
“其三,资源消耗,须开源节流,更重回收。
大阵全力轰击,乃不得已之最后手段。日常防御,当以精准点杀、区域迟滞为主。组建专业‘拾荒队’,于战后第一时间回收战场荒兽材料,尤其其体内‘荒核’,或蕴含关键信息及能量。
此乃维系长期血战之命脉!”
“其四,神魂防护,重中之重。基层修士配备常效‘定神’、‘驱邪’符箓必须列为制式装备,优先保障。
各处后方的炼丹之地,需全力增产相关丹药。
阵法师亦需在城防大阵节点中,融入更强清心破秽之能。”
“其五,后勤保障,关乎士气存续。
需建立更高效之伤患转运、救治通道。
战时丹药补给,须直达前沿小队。抚恤名录录入英灵殿之流程,务必迅捷、庄重,不容半分迟滞!”
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每一条都直指白日血战中暴露出的核心痛点,并附带了初步的、具备可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没有空泛的口号,只有冰冷的现实与求生的智慧。
随着李玄话音落下,其余几位军主也纷纷开口补充,离火上人强调火系阵法需针对“蚀火蠕虫”特性改良,森罗殿主提出需炼制更抗“噬魂妖蜂”侵蚀的魂幡材料……
小院内一时充斥着关乎存亡的激烈讨论,各城血淋淋的教训在此碰撞、融合,逐渐勾勒出未来更残酷却也更具针对性的防御蓝图。
当最后一位军主陈述完毕,石桌旁再次陷入一种深思的静谧。
罗浮宗主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点,一幅由纯粹灵力勾勒、精细繁复无比的卷轴虚影在石桌上方缓缓展开。
卷轴之上,灵光流转,清晰罗列着条目:
“东山三宗紧急援助物资清单:
上品灵石:壹佰万方。
定神丹:伍仟瓶。
驱邪散:壹万份。
各类疗伤丹药(回元、续骨、祛毒等):贰万瓶。
星陨铁精:叁万斤。
秘银髓:伍仟斤。
虚空晶砂:贰仟斤…
…
附:援助条件细则:
一、南山道盟所属,毗邻东山之‘玄铁矿脉’(丙字七号、戊字三号)、‘流云石矿’(乙字九号),未来百年开采权,移交东山通衢阁统筹。
二、南山现存可修复之‘洞天福地’秘境名录,需向东山开放三成探索名额。
三、此战所获‘荒核’及特异荒兽材料,东山享有优先研究及三成分配权。
四、…”
卷轴上的字迹闪烁着冷硬的光,每一项物资背后,都跟着一条甚至数条苛刻的条款,如同一根根无形的锁链,缠绕上来。
尤其是那几条关于矿脉开采权和“荒核”优先权的条款,几乎是在掘南山未来的根基!
“此乃东山所提,通衢阁转呈。”
罗浮宗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平静地扫过卷轴,“诸位,议一议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几位军主看着卷轴上那刺眼的条款,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离火上人须发贲张,几乎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这哪是援助?
分明是趁火打劫!玄铁矿、流云石…这都是我南山重铸兵甲、修复大阵的命脉!
百年开采权?他们怎么不直接搬空南山!”
覆海真人惨笑一声,声音嘶哑:“呵…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矿脉…只要能给我千帆壁垒送来救命的灵石丹药,便是把海眼填给他们…我也认了…”
绝望之下,竟已有些口不择言。
森罗殿主黑袍下的魂火剧烈跳动,发出阴冷的嗤笑:“三成荒核?
还要优先?东山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此物乃荒域本源所凝,关乎破局之机,岂能拱手让人?”
激烈的争论声在小院中回荡,充满了不甘、愤怒与无可奈何的悲凉。
李玄沉默着。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丙字七号玄铁矿脉”和“三成荒核优先权”的字样上。
玄铁矿脉,关系镇荒城乃至整个南山防御工事的修复与强化;荒核,则是他提出“开源节流、研究克敌”的关键!这两样.....
“宗主,”李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争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东山所图,确如阳谋,我等别无选择,此乃现实。”
“然,条款虽定,具体执行细则,仍有磋商余地。
矿脉开采权移交,可限定年度开采上限,并派驻我方监督使。
荒核研究,必须双方共同进行,成果共享,且我方保有最终解释权。
此为底线!”
他目光灼灼,迎向罗浮宗主深邃的眼眸:“至于物资分配——此乃燃眉之急,关乎将士性命、军心存续。
当以各城战损程度、防御压力、战略位置为优先考量!镇荒城首当其冲,直面荒域主力冲击,白日血战减员两成,物资消耗尤巨,抚恤救治压力如山。
恳请宗主与诸位真君明鉴,镇荒军需额外份额,以稳根基!”
他没有漫天要价,而是摆出冰冷的数据和无可辩驳的战略地位,将镇荒城的巨大伤口和关键作用赤裸裸地展现出来,为麾下将士争夺那一线生机。
罗浮宗主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蘸了蘸粗陶茶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石桌面上缓缓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那水痕迅速蒸发,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迹。
“李玄所言,不无道理。”宗主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一锤定音,“矿脉开采权与荒核研究条款,依李玄所提底线,由通衢阁再行交涉。
物资分配……”
他目光扫过卷轴,又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军主焦灼或绝望的脸。
“总灵石,镇荒城得两成五,千帆壁垒得两成五,焚炎谷一成五,锁魂峡一成五,余下两成,由其余四城及道盟总库统筹。”
冰冷的数字从他口中吐出,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定神丹、驱邪散,镇荒、千帆各得三成。
疗伤丹药,优先保障伤兵营,镇荒、千帆、焚炎谷、锁魂峡四城,按需加倍拨付。”
宗主指尖在石桌上轻轻一叩,那灵力卷轴上的分配数字随之凝固:“此乃定议。后续若有异议,可呈书道盟总阁。”
李玄心中紧绷的弦微微一松。
两成五灵石,三成的定神丹与驱邪散,疗伤丹药的优先保障…这比他预想的底线要好!
这多出的一成,是宗主对镇荒城血战价值的认可,更是他作为副盟主的权柄和镇荒第一城的标杆性定位!
他立刻躬身:“弟子代镇荒军上下,谢宗主明断!”
覆海真人眼中也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深深一揖。
离火上人、森罗殿主等人虽有不甘,但在真君威压和现实面前,也只能默然接受。
“赵解玄。”罗浮宗主的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孙天身后、沉默如石的大弟子。
“弟子在。”赵解玄踏前一步,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沉稳有力。
“汝携此令,”宗主袖中飞出一道缠绕着龙形紫气的玄铁令牌,落入赵解玄手中,“即刻前往千帆壁垒,任副军主,佐理覆海真人。
另,调拨‘镇海司’所属紫府修士三名,苦海精锐五百,随你同行。
携‘定海神魄珠’三枚,‘分水辟邪阵图’十套,灵石五万方。
于原壁垒后方三千里‘断浪峡’处,即刻勘测地脉,着手构筑第二道海防壁垒——‘镇海城’!
务求以最快速度,立起骨架,为千帆壁垒留一后路,也为南山,守住东出之希望!”
命令如山,责任更重于山岳。
将赵解玄这柄罗浮的利剑,直接插向了最凶险、最绝望的无尽海前线!
“弟子领命!定不负宗主、师尊所托!
城在人在,城破魂存!”赵解玄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令牌,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他转身,对着孙天和李玄的方向,深深一揖,随即身影便在内景天地的边缘缓缓淡去。
随着赵解玄的离去,石桌旁的气氛似乎也完成了最沉重的使命交割。
罗浮宗主目光扫过其余几位真君与军主:“诸事已定,诸位且去。各安其位,各尽其责。南山存续,系于诸君一身。”
无形的送客之意弥漫开来。
苍云、招摇、三尸、幽冥四宗真君率先起身,对宗主微微颔首,身影如泡影般融入水墨云烟,消失不见。
离火上人、森罗殿主、覆海真人等军主也纷纷肃然行礼,带着各自的任务与沉重的心情,身影逐一淡化,离开了这片内景天地。
转眼间,喧嚣散尽。水墨氤氲的小院内,只剩下罗浮宗主、孙天、李玄三人。
潺潺的溪流声与悠远的琴音再次清晰起来,仿佛方才那决定亿万生灵命运的激烈议政只是一场幻梦。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李玄挺直的脊背也几不可察地微微松懈了一丝。白日统帅府的激辩、城外血战的惨烈、方才议政的沉重压力…层层累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悄然涌上。
“玄儿。”
一个温和中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静。
李玄抬头,正对上师尊孙天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孙天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
孙天抬手,并未落在李玄肩头,只是轻轻拂了拂他玄色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自然而随意,如同一位最寻常的长辈。
“云丫头那婚礼…”孙天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如何?仓促之间,委屈她了。”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属于家宅私事的关切,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拨动了李玄心中那根最紧绷也最柔软的弦。
白日里统帅府那撕裂的霞帔、泼洒的合卺酒、云想容决然冲入烽火的玄甲红妆…所有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师姐和二伯那边,都能够理解!”
孙天见状,不再多问,只是宽厚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宽大的袍袖微微一抖。
一枚温润的玉匣,毫无征兆地从他袖中滑落,精准地落入李玄下意识伸出的掌心。
玉匣触手生温,非金非玉,材质奇特,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自然流淌着一层柔和的、充满生机的淡绿色光晕。
匣盖紧闭,但一股极其精纯、蕴含着磅礴生命能量与稳固心神秘力的药香,已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沁人心脾,仿佛能瞬间抚平神魂的躁动与疲惫。
“此乃‘九转护心丹’。”孙天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于疗伤续命、稳固道基、抵御心魔有奇效。今日仓促,这是为师给他们小两口的一份迟来贺礼。你代为转交吧!”
“是!”
九转护心丹!
李玄心头剧震。此丹乃是保命圣品!
其炼制之难,材料之珍稀.....
他捧着那温润的玉匣,仿佛捧着两颗滚烫的、沉甸甸的师心。
“弟子…代二伯和云师姐谢师尊厚赐!”
“行了。”孙天摆摆手,目光转向李玄周身隐隐波动的灵力,“观你气息,紫府元神灵光内蕴,如潮汐将满…不日可尝试叩击中期关隘了?”
李玄收敛心神,肃然答道:“禀师尊,弟子确有此感。
待此间军务稍定,便觅地闭关,冲击紫府中期。”
“好!”孙天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由衷的欣慰,如同看着一株历经风雨却愈发茁壮的青松,“修行乃根本,万勿因俗务彻底荒废。
你如今身份不同,担着整个李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更担着镇荒军乃至南山一隅的存续。
行事,当思虑周详,尤需以身作则,为家族、为麾下、为这南山万民…立一标杆!
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这其中的火候,需你自行体悟把握。”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李玄恭声应道,将师尊的每一个字都刻入心底。
罗浮宗主一直静坐主位,含笑看着这对师徒的互动,此刻才温声开口:“李玄,你做得很好。镇荒城,是南山的脊梁,亦是希望。
放手去做,宗门是你后盾。”
“谢宗主!”李玄再次深深一礼。
“去吧。千头万绪,皆在等你。”宗主袍袖轻拂。
一股柔和的推力传来,眼前的水墨山水、茅舍小院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荡漾、模糊、破碎…
李玄猛地睁开眼。
元神已归位紫府。
统帅府内熟悉的、带着铁锈与灵材混合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窗外,镇荒城特有的、低沉如巨兽心跳的战鼓声依旧隐约可闻。
他依旧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手中却多了一物——那枚温润的、流淌着淡绿光晕的玉匣。“九转护心丹”的奇异药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也悄然浸润着他疲惫却更加坚定的神魂。
石桌上,那杯他离开前未来得及饮下的灵茶,早已冰凉,凝结的水珠沿着粗陶杯壁缓缓滑落,在桌面晕开一小圈深色的痕迹。
夜还很长。烽火未熄,前路仍艰。
李玄缓缓站起身,将玉匣珍收好。
玄色衣袍拂过冰冷的石凳,他推开静室的门,步伐沉稳地重新踏入灯火通明、文书堆积如山的统帅府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