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0章 小憩胜于长眠(1 / 1)
血流得太快了。
她靠坐在桌边,右腿伸直,裤腿被血浸透后贴在皮肤上,一触碰就能听到她轻微的抽气声。血沿着小腿流淌,在灰尘和锈迹斑驳的地面上蔓延出触目惊心的一摊深红。
莫惟明蹲下来的时候,双手在抖。不该抖的。他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可心跳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混乱又急促,在胸腔里乱撞。他用微弱的手电光照上伤口,试图拉开涌血的患处,听到的又是一阵短促但无力的喊声。
“对不起。”他的嘴开了又合,“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我……但是你不能发出声音,那个怪物可能还没有、没有走远——抱歉,抱歉……”
梧惠的脸如此苍白,但她一定是听到了莫惟明的话了。她咬紧了背包的背带,发出嘎吱的摩擦声。因为剧痛,她的双目也闭得同口齿一样紧密。莫惟明必须掰开她的伤口查看。
好在当时刮伤的不是胫前区。胫骨前方皮下组织太薄,有肌腱断裂风险。她伤的是小腿侧后方,没有喷射性出血。从流量和颜色能判断,幸运地规避了胫后动脉断裂的命运。
是个好消息……太好了。莫惟明松了口气。但这并不代表梧惠的感受能好到哪儿去。伤口被掰开时,她像是被什么拉扯住了神经,整个后背绷直了,嘴唇倏地张开。但是,她的喉咙里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只是一道被压抑到极致的气音,从齿缝间挤出,尾音迅速沉没进牙关的咬合中。
“……疼得,要命——”
她的手猛地收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揪住莫惟明沾了血的袖口,用尽仅存的力气。莫惟明能感觉到那股几乎带着求生本能地紧握,在这一刻甚至盖过了她刚才的虚弱。
“不会的。”他立刻说,“不会死的,真的!不会出事。相信我。你伤口最深的地方只有两公分,应该仅伤及浅层肌束……”他想接着说下去——去说负面的可能。但他突然止住了。在医院里,他曾无数次对患者用最直白的方式陈述最糟糕的可能。那一张张惊悚的、失望的、恐惧的脸,各种各样的脸,突然走马灯般从他的眼前闪过。
“……只是短时间内不能恢复行动罢了。只要包扎得当,很快就会好的。”
最终,他没说潜在的更糟的可能。毕竟光线太暗,环境太恶劣,他还不能得出结论。若伤口位于肌间隔薄弱处,比如胫骨内侧缘,可能穿透筋膜伤及深层血管神经束。目前来看,她应该是大隐静脉发生破裂,才有这样持续性的渗血发生。
冷静。冷静——回想起那些早该成为本能的知识吧,不要因为这里不是中心医院,就失去外科大夫的基本素养。莫惟明反复告诫自己。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衬衫的袖子——他甚至有点惊讶于自己还有这种程度的体力。接着,他在得当的位置进行最简陋、最初步的包扎。
当务之急是止血,然后再进行进一步检查。把撕碎的布条压在梧惠腿上,徒手按住。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睫几乎不动,但呼吸依然急促。可能是因疼痛、紧张或失血引发的代偿性反应。莫惟明腾出一只手摸她的额头。
发烫。
急性炎症,感染反应或应激反应?身体自发升温以抑制细菌增殖……不,不该这么快。但这里这么脏乱,感染几乎是必然。他希望不是持续性的高烧。菌血症、脓毒症对孤立环境中的人而言,是极度危险的。她额角处的汗已不是冷的,而是细密的、黏滞的,贴着她苍白的皮肤往下滚。说不准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
莫惟明强迫自己屏住气,像例行操作那样镇定地重复动作:按住手腕,数脉搏——
一百二十六。太快了。
他很快拽下梧惠右脚的靴子。她的脚趾还在发抖,甲下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莫惟明试图掰动脚趾,她却几乎毫无反应。那不是镇定,那是神经逐渐罢工的表现。莫惟明视线贴近她的面颊,观察瞳孔是否收缩。
“睁开眼,听我说话……你听我说。”莫惟明声音发干,握着脚踝的掌心全是冷汗,分不清是谁的。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干裂地翕张着,没有出声。莫惟明知道她的意识还在,但不稳了。“一定要保持清醒……但别数呼吸次数,会过度换气。”
她动了动,眼睫颤抖,嘴唇翕动着吐出一截模糊的词。莫惟明凑近,终于辨出那是一句:
好冷。
莫惟明的背脊倏地一凉,四处寻找能包裹她的布料。但附近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莫惟明攥紧了手电,几乎是跳起身,摸黑去翻找那些散乱的铁皮抽屉。
他需要抗生素、止痛药、水、糖,或者——最起码,一点热量。莫惟明忽然想起什么,又重新蹲下来,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巧克力。他颤颤巍巍去剥那层锡纸,但是,刚才瞬间的起身与下蹲让他眼花缭乱。手下不稳,巧克力掉了出去。他慌乱地抓起来,上面沾了一点灰尘。他用力吹了几下,直到上面没有醒目的沙尘,才塞进梧惠的嘴里。
“我现在去找能用的东西,马上进行清创处理……保持清醒!”
千叮咛万嘱咐,莫惟明跳起身翻箱倒柜。手电的光芒着实有限,照出满地碎玻璃间汇成蜿蜒赤蛇的血。光束扫过积灰的试剂架时,莫惟明听见她无法抑制的闷哼,如一个定位的锚点。这倒是方便他随时找回来。
手电筒的光太弱,像随时会灭掉。莫惟明把它夹在肩膀和脸之间,腾出双手翻找四周。墙边有个铁皮柜子,门歪斜着悬着一半。莫惟明伸手去扯,铰链发出哀鸣。指关节在金属边缘撞出血来,也顾不得疼。
里面凌乱堆着些瓶瓶罐罐,很多标签都被时间磨掉了。没有纱布,没有新鲜的敷料。近四十支安瓿瓶里只有三支未结晶。双氧水里没有任何气泡。还有一瓶标签模糊的药液,瓶塞还是密封的,但有效期已经模糊到只剩前两位数字。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用,但必须赌一把。
他还在桌上的托盘里,找到一把泛黄的镊子。镊子前端的夹口残留着黑色锈斑。莫惟明咬着牙,试图用衣角擦掉那些锈迹。另外……他还发现了一个一定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这让他眼前一亮,几乎像找到了某种能置人死地而后生的万能药一般。
再回到梧惠身边时,她的瞳孔紧缩,眼白泛红,连睫毛都在轻轻颤抖。她的视线挪到莫惟明的方位,却似乎根本没看清,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空洞又泛着潮水般的挣扎。莫惟明把手电筒放在地上固定角度,照着她的伤口。先是用酒精冲洗,但梧惠没有剧烈的反应……恐怕酒精早已挥发,它只能起到冲洗作用了。
莫惟明跪在地上,膝盖被碎玻璃硌得发麻。他一手握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拿着镊子,动作极慢地探进伤口。光线晃动,每一块碎渣都如同镶嵌在肉里的黑曜石,他必须得一片一片挖出来,不能留下。镊尖在皮肉间颤抖的幅度远超平常,他能看到伤口浅层的黄色的脂肪颗粒,和一点点深层的红色肌纤维。
患者每一次轻颤都像在这位外科大夫的神经上刮刀子。汗水从额角滑下,落进地上小小的血池。莫惟明的呼吸已经乱套,喉咙发紧,但指尖仍旧控制着力度,不敢有半分怠慢。
清创过程中,梧惠一直没有大叫出声,只是在某一瞬,手忽然抓住了莫惟明的手腕。她的指甲冰冷,几乎没什么力气,却让他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
“马上就好。”他低声说,不确定是对梧惠,还是对他自己。
血没之前流得那么快了,但这是暂时的。他得赶紧把最后两块碎片取出来。然后是……二次冲洗。用生理盐水,避免组织气胀。生理盐水只要密封得当,其保质期是极久的,无非因为水分蒸发导致浓度上升。当下可不能更挑剔了。
“有没有牵拉痛和针刺感?”莫惟明问她,又低声喃喃,“希望没有并发症……”
如果有间隔综合征,需紧急筋膜切开减压。梧惠摇头,动作非常轻微。目前好像没有这种征兆发生。而后,莫惟明深吸一口气。他几乎是用商量的语气,举起了一个工具。
“这是……医用订合器。”他勉强笑着,试着给梧惠解释,“研究所的人是这么称呼它的。市面上,它还没有普及,但它非常有效,相信我。它的原理和订书针一样,能把开裂的皮肤订在一起。”
“订、订书机?订伤口……吗?”
莫惟明闻到巧克力的甜香味。梧惠的意识尚且清醒——在她听清这个方案后,出现了简直堪称回光返照的反应。
她不觉得莫惟明是在开玩笑。微弱的光从侧下方打上来,落到莫惟明的脸上。他试图维持微笑以安抚人心,但那模样过于可怖,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惨淡来。那副表情绝对是认真的,他对手上这精巧的仪器,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些钉针我检查过了,表面有镀层,没有锈迹……就算有,我们也有办法。订合患处后,我会用琉璃来消毒——如果它净化的能力货真价实。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有被感染的风险了……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没有麻药罢了。”
不过是——
伤口附近的皮肤颜色,姑且维持在正常的情况,这给即将下手的莫惟明更多勇气。梧惠只能用紧咬背带的方案,抑制本该尖利的惨叫。她还以为在灼痛的状态下增加新的伤口,不会有太多明显的感知,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神经反馈能力。
咔嚓。
梧惠的腿本能地想收缩,却又被剧烈的痛感拽回原地。她的呼吸完全乱了,胸口急促起伏,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在一团疼痛的海里找不到方向。
咔嚓。
当最后一道金属钉扣咬住创缘时,黑暗里只剩她的牙齿与硬布摩擦的声响。
接下来,莫惟明小心地摘下眼镜。灯光里,镜片上没有一点尘埃。当它靠近梧惠的伤口时,正如莫惟明所期待的,法器开始了它的工作。视野中的其他地方模糊不清,但那一小块透明的地方,如放大镜聚合阳光般出现紫色的光斑。
光斑化作雾状,缠绕在逐渐干涸的血和明晃晃的金属指间。梧惠的患处还在发烫,她没有其他任何感觉,但那不可思议的光的确在告诉他们,有什么事发生了。这阵光雾大约持续了三分钟,终于完全消失。莫惟明又将它拿了一阵,才重新戴回眼上。
该进行最后的包扎了。他拿起之前找到尘封的纱布——只是稍微用力,就在手上碎成了粉。太久了,就算给她使用也只会让伤口恶化。莫惟明没有更多犹豫。扯下衬衫下摆的动作太猛,纽扣崩飞撞在金属墙上,回声大得骇人。
有医用订书针在,就不必用大量的布料层层包裹了。只需要固定一层,方便查看伤口的情况。梧惠的情况暂时没有发生恶化,呼吸也趋于稳定。还好,除了受伤本身,她受到最大的惊吓就是得知订合器的作用的那一刻了。
莫惟明又在室内摸索半天,找到一根拐杖。研究所的拐和医院不同,是金属的材质,但并不沉重。这是特殊的合金,因成本原因未在市面上普及。
将这支拐拿到梧惠的身边,他宽慰道:
“不是说现在行动……再等一等吧。理想状态下,四十八小时内控制疼痛,你可以恢复站立或短距离移动。但现在是特殊情况,借助工具,你最快也需要六小时才能勉强活动。”
“六小时……”
“就小睡一下吧……我也会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