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7章 “哥哥。”(1 / 1)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整个禁区存在一种异常现象——与空间有关。”
殷红这样说的时候,曲罗生点了点头。梧惠大约能猜出来,他一定是想到了那些反常的空间。这种异常算不上让他们吃尽苦头,却也带来过许多不小的麻烦。
“在试图捕获这个怪物……”殷红短暂停顿,“嗯,这不是友好的称呼,我们姑且称呼她为伪龙。与伪龙打交道时,我们意识到,她拥有一种在瞬间迁跃至另一地点的能力。最长距离我们尚无从测量,能够确认的,只是她不常在短时间内数次发动。若她想这么做,那么每次移动的距离都不会太远。这种能力无视途中的一切障碍物,但会留下发动力量的痕迹。如果我们有专业的工具,大约能测量出施法残留的灵力。我们暂时没有,不过,它还会留下另一种显而易见的现象。”
……这就是为什么存在空间错乱吗。
“照这么说,它其实随时可以离开不是吗?但它没有。它是被困住了,还是不想离开这里?”欧阳思索时像在喃喃自语,“而且它只有在受到刺激,或者有明确目标的时候才这么做吗?因为它若总是使用这种能力,经年累月,禁区的空间早已千疮百孔才对。除非……”
“除非环境会自愈。”莫惟明敏锐地提出,“实际上,空间本就具备自我修复的能力。就好像在水面上划开一道油膜。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又会重新合拢,看不出任何被破坏过的痕迹。但有一个地方不同……”
欧阳立刻想到:“被所谓六道神兵贯穿的空间壁垒。唯有那处裂痕是无法弥合的,所以灵力才源源不断从人间流逝。”
只有梧惠陷入沉默。她隐隐觉得,过往的一些线索即将被串联起来。她有了新的想法,却并不知该如何表达,又是否该在现在说出口来。
此刻,殷红却不合时宜地点了她的名字。
“梧小姐在忧虑什么?”
“呃,我,我在想——”她下意识开口,“我们在禁区南部,较为空旷的地带经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有一棵大树上,残留着奇妙的空间。当时,我们认为那是逐渐消失的灵脉,但这么说的话,也可能是这个怪……这条伪龙迁跃留下的痕迹。但这是不是意味着——”
“我们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灵脉究竟是什么?”莫惟明的思绪如初日破空,“基于万物有灵的概念,遥远的过去,环境很容易自发塑造出天然的灵脉。就好像一股白鹭振翅的气流,可以掀起千百米开外的风暴。但,仅凭借人间之物不可能有突破六道壁垒的力量。”
梧惠和欧阳在同一时刻看向对方。这次对视仿佛令原本热切的目光在交错处迸出火光。
“能自由穿梭三界的只有真龙。”
“是真龙于六道往来时留下的痕迹。”
“正是。”莫惟明紧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杂糅的生命,“如果从这个定义上讲,当年那个恶使,还有我的父亲……几乎成功了。六道灵脉,被认为是六道之间的夹层,也正是这样才有利于真龙的游走。它们将这处空间开拓,制造出无数入口与出口。”
“那么为什么现在的人也无法发现六道灵脉?普通的灵脉在消退倒是可以理解……”
对于欧阳的问题,莫惟明拿出一套比喻。
“六道灵脉不会消失,但是凭人的眼睛,已无法再看见。能存活至今的强大的妖怪,兴许还能找到六道灵脉的‘门’。只是,现在的人类也未必有能自如进出的能力。我们认识的走无常告诉我们,现在的世界,就连他们也很少能利用灵脉穿行……”
“谜团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一点点解开的。您的父亲,我的老师,很早前就发现了这个真相。如果他还活着,能开发出供人自由使用的人造灵脉,也说不定。”
此刻,伪龙试图翻动身体,锁链网传来震动的声响。这动静吓到了附近几个殷社雇佣的人们,几人本能地连连后退。莫惟明的眼神传来困惑与怀疑。
“我还是不相信,凭区区数人就可以将它制服……在对它的真身祛魅之前,任何人都难以与它为敌。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哪怕有曲先生在……”
大概是在场所有人中最能打的那个人。被提名的曲罗生方才用手套擦掉脸上的血迹。血已经凝固,这并不好清理,一些残存的红被抹开,丝丝缕缕地挂在脸上。他倒是满面无辜。
“当然不止他们。”
这是多么令人觉得熟悉的声音。但是,它不该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人。
仿佛响应某种召唤,水无君的身影从一旁浮现在视野。她还穿着一袭深蓝无光的旗袍,双手拎着两柄断刀。她发髻间的簪子歪斜欲坠,一缕碎发黏在颈侧未干的血迹上。
这便是真正的猎手了。伪龙硕大的身躯震颤着,大约是触发了逃离的本能。水无君只一招手,突然生出无数接天连地的黑色锁链。它们源源不断地覆盖在伪龙的身上,将它死死固定在原地。人们注意到,那些锁链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只像从破裂的虚空中窥见一隅。
“不可能!”莫惟明的反驳脱口而出,“你是什么时候……六道无常根本无法突破父亲设下的结界。整片禁区对你们而言,应该都是无法被察觉的存在。就连、就连他们遇袭时,也是离开小岛之后的事……我的养母,是在外界被你们……”
这时,他听到了一种……一种呼唤。
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渐渐聚合成女声的轮廓。那声音带着潮湿的颤意,像被雨水泡胀的旧磁带。
“小隹……”
他试着捂上耳朵,以让这阵声音的内容更加清晰。起初他以为是幻听。可是他分明看到梧惠和欧阳也在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小隹……过来,到这里……”
他僵硬地转动颈椎,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运作。
那些锁链,那些漆黑的锁链,仿佛攀附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一点点收紧。同时受到此等待遇的还有肺泡——空气从体内流失;还有肠胃——生理性反胃无法遏制;还有颅骨——阵阵刺痛伴随着骨骼挤压破裂的声响。
“……帮帮我……妈妈、需要你……”
仿佛从空无一物的空间中传来,又似乎是从她记忆深处慢慢飘出。
但它确乎是从真实存在的某处传来。
僵硬的脖颈,牵连着更加僵硬的视线,直到它终于刺向那里。
那濒死之物的身上。
呼唤声从这里传来。
“别、别听它的!”梧惠很快从那称呼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只是在模……”
“杀了它!”
莫惟明振声喝道。他的声音裂石惊天,梧惠从来没见他失控到这个程度。此刻的他与印象中那个理性淡然的医生截然不同,就好像他才是被不干净的什么附身的对象。
为此,她感到不亚于怪物模仿逝者说话时的恐惧。
“感性的判断过程,但理性的决策结果。”殷红附和道,“这也是莫老的心愿。让一切回归初衷,才算得上是有意……”
话音未落,谁也不曾设想的一幕发生了。
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短暂的安稳,空气也被震裂,一股令人战栗的力量瞬间贯穿了前方的防爆墙。金属与水泥的残骸因冲击而四溅,雨点——不,陨石般扩散。嘈杂声不绝于耳,滚滚烟尘像滔天之浪迎面而来。
临近的几人惊慌躲避。倒也堪称训练有素,没有谁呆愣着等死。曲罗生迅速赴向了距离最危险区域最近的殷红,恰挡住几块飞来的水泥碎片。肉体凡身遭到重击的闷响并不悦耳,但这点声音也像波涛中一星半点的水花,无人听见。
部分掉落的碎石击中了束缚伪龙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坚硬的锁链依旧未曾晃动。水无君也迅速行动,在危险爆发的瞬间便召出了更多锁链。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拔地而起,雨后春笋般生长至天花板的高度。垂直交错的锁链拦住了飞溅的碎石与铁片,使三人幸免。
巨响逐渐平息,轻盈的烟尘弥漫在空中。静谧与混乱交织在一起。
梧惠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模糊的光景中,她的视线穿过牢笼般的锁链,窥向被破坏的墙体。她看到狂乱的阴影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它们无规律地摇晃扭动扩张破坏如深梦的鬼魅如深潭的掠影如深空的浮光。难以名状之物在嘈杂的韵律中独舞,谱写出混沌的乐章。
她看到中央高处的纤细的身影,在飘摇的尘浪中颤动起伏。
她总有一种感觉。答案如一颗钉子钉进了她的心
她知道那是谁。
烟尘与砂砾逐渐平息,雾霭散去,让人不寒而栗的一幕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几条苍白的骨质巨龙面目狰狞。它们盘踞在破裂的墙体一侧,上半身无限地扩张,自在地游动,像是在扩张领地。它们的动作那么轻盈,人们却听到骨骼摩擦产生的刺耳声响。分明是象征死亡的、坚固的骨骼,人们却能从它们的颅面看出一丝高傲的神态来。它们竹节般生长的姿态如挑衅,如威胁,却并不侵略更多。它们身体的走势隐隐笼罩在伪龙的身旁。
就好像……在保护它一样。
碎石滑落的声音渐渐平息,但仍有零星的细砂,在明亮的空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飘忽不定,如在扩散的林间阳光下漫舞。眼前的景象愈发清晰,所有人的眼睛无意识地往前探望,视线终于在满地狼藉与混乱中,寻找到落脚的地方。
只需直视着那中央的骨龙。
站在那它的头部的,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短发青年。他缠着一条灰色的围巾,下垂的边缘因余波微微扬起。在巨龙们的簇拥下,他原本瘦弱的身形更显得单薄。但是,碎发之间,青绿色的寒芒从他的眼眸中迸射,就好像夜半的荧光物质透出诡异的冷光。
号令群龙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挚亲重叠。莫惟明呼吸停滞;同时,他的思维断线,心脏停跳,血液凝固。尽管是一种比喻,可他的身体诚如死者般变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从未活过。
令他震撼至无以复加的地步,究其缘由,却不止这熟悉的至亲死而苏生。
透过清澈通透的琉璃镜片,莫惟明紧紧凝视着那对瞳孔。他的双眼清晰地看到,这彼此凝望的唯独令他感到陌生的眼眸,竟各映照着一轮浅薄的三日月的光环。
如同要命的钩子,紧紧抓住了他的灵魂。
他的眼神迷离、痛苦,身体如不休的琴弦般震颤,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未散去而不可见的尘埃,灌注他的身躯。未能涌出的热泪与之交融,便在体内化作水泥。骨质摩擦的声响,蔓延的裂痕。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可能是对某人的信任。
同样感到窒息的还有梧惠。一切都已然明了,一切也不必多说。她的想法很简单,正是这单纯让她不至于陷入莫惟明那恍若濒死的状态。她只是觉得——完了。
算不上精心维护的秘密,可在它被揭晓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骨刺穿心般作痛。她无法解脱,仿佛先前缠绕她的锁链被替换成了骨的桎梏。谎言不攻自破而真相昭告天下。之后的事又该如何,她竟觉得都无所谓。
于是她露出听天由命的神情来,好像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并不冤屈的死刑犯是不屑于辩解也没力气挣扎的。即便要反抗,她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能去反抗谁呢。
莫惟明只是凝望着。那沉默的、静谧的、咫尺天涯的重要的人。一名亲人,一个死人,一位他本该放下的人。
“我以为我们的重逢会更值得热泪盈眶些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