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8章 我想更了解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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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惟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摘下眼镜擦拭,用这个动作将所有情绪藏进布料褶皱。金属镜架在掌心烙出细长的红痕,疼痛像一根针,将翻涌的情绪缝合成冰冷的手术结。

重新戴上这无框的眼镜,他又恢复成那手术台前的莫医生。他的目光如无影灯般刺亮。

“也许我现在该称呼你为竹令龙吟·如月君?”

如月君口中的“热泪”未曾出现。流泪总需要某种理由——生理性的刺激,还是情感使然?失望、恐惧,亦或久别重逢的感动,所有这一切都不曾有。他只感到难于言喻的空白,倒还不至于空无。他甚至不愿去追究梧惠隐瞒了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只拿出“平静”,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

莫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有一条骨龙昂首,尾椎骨扫过天花板的管道,剥落的铁屑如细雪飘落。兄弟两人四目相对,却没有言语,仿佛这场盛大而荒诞的再会只是拔地而起的透明的隔阂,凝固了所有时间与空间。

水无君打破了这片沉寂。

她的声音有些冷淡,却也透着一丝无奈:“我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搭档并非如月君。另一位无常尚不在这里。不过,我们通过追踪一件物品而来。”

莫惟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叶月君?”

“正是。”水无君停顿了片刻,目光略显复杂,“至于,为什么走无常能感知到这个地方,是因为结界已经失效。构成结界的关键道具被破坏,或发生位移。如月君这孩子……倒是省了我们炸墙的麻烦。”

听到这话,梧惠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之前,欧阳让羽收集的那些红豆状石子,似乎有着一个恰如其分的古称。那是一种具有灵性的物品,连六道无常的耳目也能遮蔽。

欧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最初的动机是怎样的?梧惠不愿往不好的方向猜下去。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倒是让水无君和叶月君进入禁区,这也无疑解救了当下的他们。

她虽无法释怀,却来不及提出进一步的质疑。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耳边炸开。她转头一看,发现曲罗生正因伤势严重而不断咳出鲜血。

他的身旁,有一块二十公分见方的铁片,很厚,一侧有些形变。它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沉重又冰冷。曲罗生每一次咳嗽,都能激起微弱的红色涟漪。他黑色的衣物被浸透了,血迹并不明显,但他后背的破口暴露出醒目的伤痕,让梧惠意识到,铁片是生拔出来的。

梧惠急忙向前几步,想要帮忙些什么。曲罗生满口鲜血。看得出除了那处伤口外,他还受了严重的内伤,可能是钝石击打所致。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着手,只是无助地站着。

殷红伸手,她伸手将跪坐在地的曲罗生轻轻揽住,状如环抱。摸在衣物破口附近的、染着鲜红甲油的手,灵巧地探入衣物,刺入深红发黑的伤口。

“二十四根肋骨断了十一根,”她点评道,“第十二胸椎错位,脾脏破裂,右肺叶穿孔。嗯……不是大事。”

只是看着,梧惠便一阵胆寒。她差点比曲罗生更早发出惨叫——但后者也并未言语,只是眉头微皱,身体紧绷。强忍着不适,梧惠注视着伤口内的碎肉开始缓慢蠕动、合拢。当殷红的手指完全离开伤口时,那处裂口自然地并拢,她的手上一滴血也没有留下。

梧惠几乎是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她的小腿传来一阵酥麻感。她就是这样会轻易共情他人的人,无论对方是谁。原本她都快忘记自己也曾受过严重的外伤。

殷红松开曲罗生,看向梧惠,嘴角微微上扬。

“需要止痛服务吗?我非常乐意为梧小姐提供帮助。不过,我的方式可能不同寻常,说不定比受伤本身还要难忍。”她笑了笑,“我先前就感觉您的动作很不自然……”

梧惠脸色微变,低下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殷红在开玩笑……最好是在开玩笑。

“是在右侧的小腿吗?呵呵。我曾帮小曲在这个地方,取出一枚流弹。子弹卡在腓骨和比目鱼肌之间——每次迈步都会擦过坐骨神经,像被电击一样美妙。如果是您的话,需要多花一点时间。我必须对您进行更深入的解构……这可以让我更了解您。我想更了解您。”

梧惠连连后退。

在这一片紧张而不安的氛围中,所有人都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与危险。彼此间的关系,早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同伴、敌人那么简单。

水无君站在一旁,目光冷冽。

“那么,你又要做什么呢?你破除阻碍来到此地,是想来妨碍谁,杀死谁吗?即便你不惜站在你一直凝视着的兄弟的对立面吗?”

如月君的眼神如温润的矿石般平静。

“没必要。即使杀掉他,像杀死一只蝴蝶那样简单……也像杀死父亲一样简单。”

听到莫恩亲口诉说的讯息,莫惟明竟然笑了一下,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这笑声让梧惠想起合拢止血钳时发出的脆响——精准,冰冷,带着金属疲劳的颤音。

莫恩这家伙,就这么……说出来了。梧惠站在一旁,复杂难言。她攥住了自己的手,默默感叹,莫惟明为何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最深的恐惧和痛苦?他好像并未感到多大程度的震撼。一瞬的悲凉,似乎意味着他早已预见。这就是所谓解离吗?还是简单的麻木,或者无谓呢。她很难相信执念至深的莫惟明能轻易释然,也可能,他只是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吧。

这一刻,他竟感到了几分轻松。

蝴蝶……

她的脑海中猛地闪现出那个破旧的背包,里面装着黑白色的蝴蝶标本。他被封存在小小的相册玻璃下,沾染着微弱的灰尘。

思绪像链式反应。她迅速整理着信息,试图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难道当时伪龙没有对受伤的自己发动袭击,是因为那时带了沾染莫恩气味的东西?从莫恩现在的表现来看,他的确是在保护虚弱的伪龙。最让她困惑的,还是那道声音。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呼唤的名字判断,兴许是莫惟明的养母,莫恩的亲生母亲。那个死去的女人?梧惠又想起莫惟明那给她看的照片。她实在难以将那带着西洋特征的美丽女人,和眼前这怪异可怖的生命体联系在一起。

终于,梧惠忍不住向如月君开口:

“你是来保护……这个生物的吗?它发出了您母亲的声音,这是为什么?”

如月君依旧是那副漠然的姿态。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水无君。

“你应该通过锁链的共振感觉到了吧?她的心跳不止一个。”

水无君稍作沉默。而后,她神情肃穆,用凝重的语调回答:“是的。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实际上它的心脏并不止一个。为了给庞大的身躯供血,它的体内存在复数个有力的心脏。但是,其中有一枚特别微小的、位于边缘的心脏……只是在模拟跳动,并不真正为身躯供血。反过来,是整个系统在维持它的存在罢了。”

她声音沉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说着,她控制着锁链,将伪龙的身躯翻转。那庞大的躯体略微被抬起,缓缓地暴露出它的腹部。众人可以看到,它腹部右后侧存在一处异常的突起。那里的毛发稀疏,皮肤浅薄,青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虬结成咒文般的纹路。那种阴暗沉重的血色看起来十分不自然,随着伪龙的呼吸忽明忽暗。皮肤薄如蝉翼处透出暗红的光晕,像一盏裹在腐肉里的长明灯

比起寄生物,那团肿胀的物质更像是一个肿瘤。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接下来会做出一些失礼的举动。”

莫恩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是周围的龙退让了些。它们让出一块空地。水无君缓慢地迈步向前,她的绣花鞋不会在地上发出任何声音。她伸出一边的断刀,将这团肿瘤轻轻拨开。如同撕裂婴儿的胎衣,有一团物体下坠,从拘束伪龙的锁链缝隙间滑落。

梧惠感到强烈的反胃感。那分明是一个人。不对,是半个。尸身腰部以下的血肉与伪龙血肉相融,粘连成胶状,脊椎骨像树根般分叉扎入伪龙的肋骨间隙。她如此倒挂着,裸露的双臂和湿漉漉的长发在空中晃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梧惠站在原地没敢动,欧阳因惊恐后退几步。

莫惟明走上前。鞋跟碾碎地上一枚玻璃药瓶。锋利的碎片扎进橡胶底,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撕拉声,像在践踏了无数未曾说出口的遗言。

靠近些,他看到,那张潮湿的面孔还十分清晰,保持着十年前的青春靓丽。岁月没有机会在她身上蚀刻任何痕迹,只是这张脸没有任何生机,如面具般坚固而黯然。她的嘴唇是灰白的,那是只有尸体才有的色彩。她的脸上也没有血色,微阖的眼皮凹陷。她没有眼睛。同样,若分析起来,她的大脑应该也早就被分解吸收了。

“在捕获它的途中,我已注意到,它身上有这样一块肿瘤……它甚至能通过改变自己的内部结构,控制肿瘤在自己身体上的位置,以对它进行有效的保护。”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伪龙那庞大的身躯,眼神微微一凛,“死者,是它重视的人类吧。”

“但它还是吃掉了她的大脑。”莫惟明尽可能平静地阐述。

“因为她需要对信息进行解读。”如月君语速平稳,淡然地说出这个冰冷的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发出母亲的声音。”

莫惟明的心脏骤然一颤。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暖与深沉的悲哀。他目光如炬,直直盯着如月君,质问道:

“这怪物吃掉了你死去的母亲的尸体。她无法入土为安!即使如此你还要维护它?!”

话语中带着撕裂心脏的痛楚和不可名状的失望。这场话题早已触碰到他最深的伤口,却不是唯一的。那里早已伤痕累累,那里早已鲜血淋漓。梧惠眼中,他过往的一切理性,都仿佛这之上重重堆叠用以掩饰的血痂。

“因为这是父亲同意的。”

如月君这样说了。

莫恩这样说。

梧惠微微张口,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欧阳也显得异常震惊。就连附近殷红的表情,都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什么?”莫惟明的声音急促起来,充满了质疑与不解,“是父亲亲口告诉你的?”

如月君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轻轻转过头,视线落在梧惠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仿佛一切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不是,是我自己记住的。我记性很好。”

梧惠愣住了。她的目光无意识地低垂,心中掀起狂澜。她想起了之前在曜州,莫恩提起蝴蝶标本时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含义,直到此刻才豁然开朗。

“我的大脑和五感在胎内很早成型。我甚至能感知到母体的身体状况,和情绪的变动。生母死后,父亲这位龙的朋友,感受到了他的悲痛。她连带着我,将生母的尸体吞入腹中。它解读了母亲的思想……包括母爱与,母爱之外的一切。”

他停顿了一下。

“也许对你们来说,大部分情绪会显得功利。毕竟她在你们寻常人眼里,应该和我的父亲一样,是疯狂的研究者。龙母没能留住我生母的灵魂,但保住了我的。最后,是龙的母生下了我。她是我生理意义上真正的母亲。”

如月君缓缓地低下头,却抬眼看向所有人。

“现在,你们还有谁还要质疑我、妨碍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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