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0章 这就是群龙的合唱（1 / 1）
莫惟明哑然。
“你这是什么话……”梧惠努力克服胆怯，“因为有人需要你们诞生，所以才——”
钳子般的骨制龙爪，从她的身后将她擒获。这一瞬的挤压太过用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嘎吱作响，像极了先前被压在废墟中那般痛苦。龙爪将她带走，同时抬升了高度，将她困在离地面三四米的地方。
“放开我！”她终于能喊出声，“莫恩！你在做——”
一段纤细的骨结如柔韧的竹鞭，将她的嘴牢牢箍住。她的舌头被压住，上下牙也无法接触，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徒劳地挣扎。这点力气对那庞大的束缚物来说，不过隔靴搔痒。
“莫恩，没有谁的诞生是错误的。你和我都是。”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昏暗的光线无法衬出那多出的几许黯然，“直到那天，我意识到，我们的降生是‘不纯粹’的。”
“就是父亲告诉你真相的那一天？”
“就是我亲手将他杀死的那一天。”
唯有缄默作为回应。
梧惠在莫惟明身后见证着这一切。所有的焦虑连余兴的节目也算不上。
莫惟明终归是问出了口。
“为什么？”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你知道我总要问的。”
“我问你，”莫恩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被白骨围绕的、虚弱的龙母，莫惟明也随之望去，“你觉得母亲真的认可如今的这一切吗。”
“……你知道的，我其实不了解她。我也不了解父亲，不了解你。我从未了解任何人。”
“是吗。那真遗憾。”莫恩的语气似乎并不与字句匹配，“我原以为你要说，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曾倾心于父亲的眼光与能力，押注了人生。不过，比起仰慕，更多的是对知识本身的痴迷。这正是父亲所需要的，他们才一拍即合。她为他们的事业献上了自己的身心，自己的一切。”
“包括生命。”
“包括她的内脏。”莫恩淡然道，“正如你说的，轻视自己的生命，将其视为可以使用的工具。她甚至可以将自己视为实验用品，视为培养我的容器。”
“……”莫惟明艰难地开口，“是她的话，也不是想象不来。尽管她总是那么温柔，但很朦胧。我一直觉得，这之中似乎有一种类似玻璃杯壁的隔阂。只是，我相信父亲不希望她那样看待自己。他深爱着所有人。”
“所以，不仅是爱人，任何生命的流逝都让他备受折磨。然而，他甚至无法麻木。你知道的吧，他的灵魂是那么充盈。司掌情绪的觉魄亦是如此。所以每杀死一个试验品，他都要经受沉重的折磨，日复一日。为了项目的推进，他可以无视仁礼，遏制道德，摒弃良知。可是，拥有去爱的心是无法杀死的。为了更大的救赎，他永远无法从痛苦里解脱。”
“以前的我没想过那么深，但后来，也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莫惟明勉强勾起嘴角，面容的阴影更显深重，“所以我意识到，这是我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他的原因。”
“普罗大众只会认为这样的人非常虚伪吧。我不希望人们这么认为，毕竟，他的确是做出了足够可观的贡献。为人类的文明。”说到这儿，忽然有龙的光焰一阵颤动，他的脸便陡然暗沉。“可是，”他话锋一转，“这与并不能被称为人类的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惟明微微张开口，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梧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睁大了眼。
“你在说什么……既然你成为六道无常……”
“黄泉十二月中，也有并非人类之姿者。”如月君伸出几根手指，“最初的朽月君，红玄青女，相传是天道而来的神女；此后的红玄长夜，也就是现在的凉秋暮晚，是红莲业火的妖怪；羽乏槐荒·卯月君，是白鹭妖和人类诞下的半妖。”
莫惟明不理解他想说什么。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赔着笑。
“你总不能觉得，自己是妖怪吧。你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虽然父亲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毋庸置疑，你是人类的……”
“人类的造物。”他说，“父亲都告诉我了。全部。”
“全部……？什么全部？”莫惟明感到慌张，“这是什么意思？”
灰色的围巾下，传来一声闷热的叹息。
“你果然对此一无所知吗。也罢。”
“我不知道？父亲他向我隐瞒了什么？”
他忍不住追问。
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去追问。
有一只硕大的、苍白的龙首缓缓低下。它眼里的火光更为微弱，几乎照不亮什么。莫恩向后两步，轻轻倚靠上去。他伸出手，随性地抚过骨骼细小的裂纹。
“至少你知道，在母亲被杀，直到我正式出生之间，有几个月的时差吧。胎儿怎么可能在尸体中存活这么久？就算被取出来，以当时的手段，即使是研究所也保不下我。”
“因为你说，是……龙的母亲她……”
莫惟明的视线在此瞥向保护着龙母的方向。
“是啊。我被生出来的时候，也隔着一层厚厚的、如卵一样的胎衣。”莫恩只是平淡地叙述着，“严格意义上，人类的母亲，伪龙的母亲，都只是容纳我的器皿。”
“可、可你和父亲很像，至少……”
“被放置于母亲体内的细胞，是被培育成熟的实验产物。是蓝珀最后的实验，只许成功的实验。因为溶液已经用完了。”
梧惠的瞳孔骤然扩张。
那些文字，那些曾令她几乎昏睡过去的复杂的冗长的枯燥的文字，突然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脑海里。而且是在同一时刻。她无法处理这海量的信息，但最为关键的部分被主动提炼出来，从她眼前一幕幕闪现。金属制品、石制品、木制品；植物、微生物、动物；裸子植物、被子植物；软体动物、节肢动物、脊索动物……
脊索动物。
人。
人？
人……
尽管莫惟明并不曾阅读过梧惠看过的文字。但是，他的脑内也在同一时刻闪现了大量的信息，那一扇又一扇门前意味不明的铭牌。分明是树，为何是人呢。青绿的火光将龙骨上的纹路清晰地映衬出来。那些裂缝，那些花纹，越是细看越与竹纹相似。
“竹令龙吟……”
他念叨着。在更早的时候，在他与梧惠靠着大树浅寐，就已经有什么以梦的形式在两人间流传。尽管他不相信没有依据的事，可现在，莫惟明几乎确信他和梧惠做了同一场梦。此外，还有大量他们双方各自接触的情报，通过无声的方式完成了一场隐晦的、宏大的传递。即便细节无从考证，但对知识的解读，他们都能萌生出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知。
他猛然回头看了梧惠一眼。尽管那么远，他还是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同样惊悸的面容。
“健康的受精卵，人类的本源；蓝珀水胆提取液，细胞是进化的钥匙，非常微小的剂量……必须严格把控，反正也不剩多少；竹，坚韧、谦卑、正直、高风亮节，二氧化硅是柔韧与恒久的秘密；含水的铜和铝的磷酸盐矿物，像他一样的纯净、智慧与慈悲；龙的血；还有……”
“龙血？”
在莫惟明的目光再次挪向龙母之前，如月君这样说了：
“真龙的血。严格来说，是真龙在人间的投影的血。你听说过吧？南国诸神的传说。”
“那不只是些传说吗？！”莫惟明忽然感到头痛欲裂。尽管不愿承认，他还是想起，殷红在鲛人的收容室内找到的特殊的哨。“所谓什么龙神，不就是……”
“是存在的。你们不也知道了吗？六道灵脉，是真龙穿行三界留下的轨迹。”
“如今的人间怎么可能找到……”
“九天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张完整的岛国地图。除了邪神对人类文化的干涉外，地图本身也是无法绘制的。因为破碎的碧落群岛之下，沉睡着一条古老的海龙。它的身躯不断地生长，带动了岛屿的移动。所以，群岛的朝向总是缭乱而无序的。”
“这都只是古老的神话故事！”莫惟明有些失控，“就、就算真的存在……”
“灵潮退却，海龙的寿命也愈发年长。它的生长放慢了许多，如今几乎到了微不可见的程度。所以，南国也处于基本静止的状态，地图才被完整地绘制出来。虽然现在人类的军用潜艇，仅能下降到几百米的海域，但你应该也知道，世上存在龙绡这种东西吧。”
“就算能下潜到万米的深度，想要取得龙的血样也……”
“法术受到限制，受到影响最大的族群并不是人类。相反，在科学技术方面，人类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绩，尤其是父亲参与的各类项目。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莫惟明僵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几近停滞，像是被深海的水压挟持，吸不进一丝空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微微颤抖，连带着整个手臂显得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幽微的光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寒光。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却不知声源在哪一边。
“你……也能像，那位生理母亲一样，进行瞬时的跃迁吗？”
“对。”莫恩坦言，“但我很少使用这个力量。对我来说，这很难，也很陌生。我甚至无法进行练习，因为代价往往沉重。我曾被困于坚固玄武岩构成的深埋之地，出来时，我出现了严重的挤压综合征和再灌注损伤。我也在软流层经历过灼热岩浆的洗礼，骨骼被一寸寸侵蚀、碳化。我还真正地沉降于深海中，静水压力约一千个大气压，身体的空腔器官在几毫秒内被压缩。另外……”
他停了一下。仅是叙述之前的事，那置身事外的态度就让莫惟明觉得，他好像只是在念着书本中的假说，而非亲身经历。但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莫恩不再靠在龙骨上，而是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围巾。他向前几步，来到兄长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莫惟明发现，他的身高和自己离开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是略矮一些。这让他看到弟弟因疾病从根部开始褪色的发线。
“你见过真实的太空吗？”他昂起头，火焰的映衬下，他的眼里出现星辰般的碎光，“近乎完美的真空，气压接近于零。体液的沸点急剧下降，唾液、眼泪、血液等体液在体温下沸腾。由于体液蒸发，皮肤和黏膜会肿胀，但因在皮肤的弹性区间内所以不会破裂。可是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如果习惯的话，身体的折磨也不是不能忍受；如果有更积极的反馈，那这种痛苦被全然忽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你想……说些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看，是听。”
“……可那里是真空环境。没有介质，你听不到什么。”
“听可以不用耳朵。”他认真地说，“用灵魂。身受由五观五境所引起，心受由意根所引起。比飞机能飞得更高的地方；云层之外、大气之外的地方；人类的科技之梯暂时无法触及的地方；兴许是人们认知中最接近天界的地方。我的灵魂听到了一曲恢宏的合唱。”
“合唱……”
“太阳风的低吟，黑洞的呜鸣，超新星爆发的余韵……还有来自银河之外的曲调回响。从创世伊始讴歌至毁灭，至沉寂，至永恒。一切繁复的音律交织，和谐不知疲惫，有机和无机的协奏——这就是群龙的合唱。”
有什么东西在莫惟明眼里炸开。
“……辐射！”他猛赴上前，“龙吟就是电离辐射！你用这种方法害死了所有人！”
莫恩发出绵长的、阴郁的、失落的叹息。
“哥。我在说我的事的时候，为什么要谈论别人。你不也……变得不像从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