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9章 但是,哥,你说啊……(1 / 1)
气氛焦灼,无人敢在此刻打破沉默。所有人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迫着,无数看不见的绳索将他们捆绑在这里。
唯独殷红气定神闲。她用金色的袖扣轻叩实验台的边缘,叮叮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抬手将垂落的卷发别至耳后,露出细长的锁骨。
“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嗯……我是有印象的。您与莫医生的母亲,的确是一位难得与莫老志同道合的女性。”她的话语似乎是在诉说往事,“她的研究风格十分优雅,同时也更加激进。相对于她的爱人而言,那普通人类的寿命过于短暂,也更加脆弱。为了共同的成果,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一定会希望老师继续他们的研究。”她的目光飘向远方,“何况,材料和时间并不富裕。他们几乎已倾尽一切。”
梧惠忽然想起某篇研究报告上的批注。钢笔尖划破纸面的力道几乎穿透纸背,墨迹在公式旁晕开大团污渍,像干涸的血,沉淀着难言的沉重。
时间不多了。
对此,欧阳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尽管现在提出来,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他还是说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些许的迟疑。
“一个人的诞生,可以被称作,是一个成果吗?”他的质问带着颤音,“这说法未免太奇怪了。就好像……这个生命就是为了研究而生似的!我虽然能够理解,培养孩子需要父母付出许多心血,可若将其视为作品去培养,这样的父爱母爱,也太不纯粹了!”
“所以才说,一般人会觉得很功利吧。”曲罗生似是恢复了元气,他活动着筋骨,一身轻松的模样,好像这个话题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的心理负担。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讽刺,可他分明不在意这内容本身,只是评论家般轻描淡写地说:
“我倒是觉得这很纯粹。不论父母对孩子的爱,还是研究者对实验成果的爱,归根到底不都是同一个‘爱’字吗。到底有什么不同?所有的投入不都是为得到反馈而生,并且在投入的过程中期待更多的反馈吗?”
“胡说八道!”梧惠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欧阳也不自觉地念叨着。
殷红轻笑出声,她转动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钢笔:“这种事,本就是各有各的想法。正是如此人类社会才丰富多样。但再怎么说,在这一话题上,当事人才更有发言权……”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移向了如月君。骨龙嶙峋的脊椎在他脚下起伏,他的手指抚过龙凸起的尖角,目光露出讥讽。
“在这种时候想起我的意见了吗?”骨龙突然昂首,迫近,“在对父亲的研究所肆意破坏时,却没人来问过我。”
他的眼睛像冰冷的湖面,所有沉寂的藻类也被冻结。就好像那里曾有生命存在,如今只是凝固的标本,没有任何温度。
“最初将这里搞得一塌糊涂的人是你吧。”水无君毫不留情地反驳,她严厉的声音带着警告,“你是不是忘记了,那时候有多少人因你而死?若不是你的存在过于特殊,灵魂在转世前不知该在地狱被镇压多少年。”
如月君竟然笑了一下。尽管他半掩在围巾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短促的笑在梧惠听来,与先前莫惟明所发出的别无二致。
“作为前辈,您的笑话总是让我没力气乐出声来。就算从人类的律法上讲,我对此也是有一部分继承权的。我们莫家的事,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所有的龙首都望向水无君,如无数利剑指向她,而她身边的梧惠因此战栗不已。“生者的世界就与地狱无关吗?”他接着说,“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一场盛大的浩劫。这就是我父亲穷尽一生的研究所传达给我的。连他本身的死亦含在内。”
水无君不为所动。
“那我就要说你可太年轻了。分明只是个没死多久的小鬼,少自以为多了解某人。”
话音刚落,如月君的眼神微微颤动,好像冰封的湖面出现了裂纹。这不是和善的象征。梧惠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但暂不知问题所在。
然而欧阳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在如月君发难前,他抢先说道:
“不、不是的……这与年龄无关。水无君,请听我说——作为莫老的儿子,如月君无疑是与他相处最久的六道无常。他不也说过,自己比正常的人类孩童成长得更快吗?他被迫在很小的时候,便知晓了许多成年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的事……他只是,有自己的见解。”
敢与六道无常辩论,梧惠也是佩服他的勇气。
欧阳调整了一下衣领。他总觉得领口的束缚令他窒息。他接着说:“我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总被身边人认为‘太孩子气’或是‘过于早熟’。可这些评价也只是片面的,我们也只活过自己的人生,不该过度指摘别人的观念……我想,是这样的。”
水无君微挑起眉来。她看向欧阳,又扭头看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她竟然真的被说动了。
“嗯。是我的发言欠考虑了,我的确站在所谓过来人的视角,说了些批判的话。”她再度望向如月君,眼里多了几分诚意,“我刚才不该那么说……你有自己的人生。”
莫恩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梧惠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莫惟明却并不打算让话题就这样轻易结束。
“也许在我离开后,你确实和父亲有过一阵直接的接触。”他的音调逐渐拔高,“但我从来不记得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把你教育成这样的孩子!”
“你少自以为很了解我!”
“……因为你变得太多了。”莫惟明的语气短暂地缓和,但那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力气,“变得让我觉得陌生……你成了轻视自己和他人生命的人。不该是那样的。父亲教过我,也教过你——我也教过你。而现在,作为六道无常的你,有着近乎无限的生命。这样一来,你又该如何真正尊重他人生命的价值?”
“不要说得好像你做到了一样。”如月君冷漠的音调带着批判的色彩,“如果你足够惜命,就不会用这个态度和我说话。你不还把我视为你那病弱的、可怜的弟弟吗。你当你走了的那几年,当父亲死后的那几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沦为这副半死不活却与真正的死亡再也无缘的模样是我愿意吗?!”
“够了!”
“还不够!”
骨龙耀武扬威。穹顶垂落的电缆轻轻摇晃,数条苍白的身影游走,腹部的鳞甲贴着地面逶迤,传达出古老钟表内部齿轮的咬合节奏。它们逼近几人,露出森白的獠牙。
察觉到威胁的水无君扬起双手,将环境里全部的锁链绷得更紧。这一举动,却刺激了被束缚住的伪龙……或者说,莫恩的“母亲”。她浑身震颤了一下,牵连的神经活动使得那悬挂着的半个人形抽搐起来。类人的模仿行为,让人不寒而栗。
“砰!”
这是一声枪响。子弹是奔着那半个人形去的,但打偏了,剐蹭在锁链上弹到别处。火花炸开一瞬,继而熄灭,偏离的子弹打向了某条骨龙的脊椎,但没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刺探过去。开枪的是一个颓然的男人。他之前拿着的撬棍躺在地上,而手中紧握的,是青年的枪。他们这才发现那个青年已经死了——被爆炸的巨大落石击中,只有一双腿露在外面,浸泡在石缝下溢出的血池中。
梧惠从一开始见到那个男人时,就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到达了临界值。如果他还能听见先前大家谈论的一切……在不曾有过任何信息铺垫的情况下,大脑过载也是正常的事。出于自保的本能,“母体”结构的颤动使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在他周围的同伴惊愕地注视下,他再一次哆嗦着举起枪来。
“你虎啊!”
一旁的大哥势要夺下他手里的枪械。但如月君的行动更快。只投去一个冷酷的眼神,虹膜中流转的青绿色光晕尚未消散。距离几人最近的巨龙俯冲过来。大哥和剩下的女人踉跄着,被骨质的躯体隔开。紧接着,骨龙抬起身来,高高地昂起头颅,寰椎与枢椎咬合时发出的咔嗒声,让人想起锁门的声响。
从它的口中,传来了血肉与碎骨挤压摩擦的清脆声响。不属于它的红色液体,从嘴角溢出,落到地上。更多液体则顺着它的身体结构蔓延,被骨制的身体缓慢吸收。
它再次张口时,腔内只留下一片猩红。
梧惠想要尖叫,但她发不出声来。
“现在,所有人离开。”如月君下达了他的指令,“否则我会发动一次‘龙吟’,正如我十年前做的一样。禁区内部,所有的活着的东西,都会受到无法逆转的伤害,每个人都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连山体外的部分生命也会受到波及。”
室内迎来片刻的寂静……倒不是没有人相信如月君的恐吓,而是来不及做出反应。
水无君的神情有些许错愕。
“你不是在开玩笑,对吧?”
“你可以试试看。”
如月君立刻驱使那些恶龙。它们伸展着躯体,嶙峋的脊椎擦过金属支架时发出砂纸打磨般的沙沙声。几条巨龙同时向他们迎面袭来,像是要把侵略者赶出自己的领地。
这是能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人。
水无君扬起双刀,高声道:“如他所愿!所有人跟我撤离!”
那位大哥和女人慌不择路,急于从这死亡的威胁中脱身。殷红与曲罗生交换眼神后,也相当配合地走向门口。欧阳拉扯着梧惠,要跟上水无君的脚步。可梧惠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因为莫惟明的双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
“愣着干什么?你们快走啊!”
“我怎么能扔下莫惟明不管!你快走啊!现在就走!”梧惠将他推了一把,“找到羽!一定要找到她——她现在很危险!拜托了!”
梧惠的嘱托如一记重锤,让欧阳有些许的晃神。水无君回身拉他,他磕巴着说:
“可、可是……”
“那就别管他们。”水无君只是冷冷地说,“先顾好你自己。”
从她那杀手般无情的眼神中,欧阳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点头,便跟上了水无君的脚步。他回过头,从那两扇门中看到的最后的光景,是蜿蜒的白色骨龙将空间彻底封死,如从内部层层包裹的白色胶带。
殷社的人已带着金乌的卵离开,骨龙将门缝堵得水泄不通。梧惠不敢有什么动作。黑暗中,她听到大型骨骼摩擦的声音,逐渐向她迫近。她只得紧张地捏着莫惟明的手臂,本能地向他身后躲了些。莫惟明一动不动,这让她怀疑自己抓的是一座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有谁从较高的地方跃下,传来鞋底与地面的叩击声,碎石在之间摩擦。脚步声靠近了。听声音,如月君大约走到了他们面前大约五米的地方。
忽然,漆黑的室内亮了起来。微光从四周悄然亮起,像是从虚无中诞生,逐渐将环境照亮。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柔和。青绿色的火焰,在盘踞于此的骨龙眼眶中无声地燃烧。光焰摇曳,宛如纤细的瞳孔,冷冷地注视着中央的空地。一切如此清冷,如此幽暗,仿佛被诡异的薄雾笼罩。
三人的脸上,错综的光影编织出不同程度的忧愁。
“但是,哥。”莫恩的声音那么近,“你说啊,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被创造出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