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3章 硅的生命与碳的生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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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非常危险……这番话的确不是危言耸听。

在这里工作的人,对其他同事好奇的打探避之不及,语气中混合着忌惮与警告,其中的情感不限于保密协议的约束。仿佛那不只是某个功能性区域,而是一片未知与诡秘的边境。站在通往三层的螺旋梯前,甚至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湿重与压抑。金属栏杆冰冷,扶上去仿佛能透出手心的热度,被那阴冷迅速吞噬。

标本楼的三层此前无人涉足。那里安置着动物,它们产生的肥料方便自上而下输送给植物层。这种结构非常省力,而且听起来近乎生态循环的典范。设计者试图模拟自然中最原始的“食物链”逻辑,将生物代谢产物利用到极致。

动物之中,小到腿脚多到数不清的节肢动物,大到比人还高的哺乳动物,也算应有尽有。从长满绒毛的小型灵长类,到沉眠于仿生培养槽中的冷血爬虫,从捕食者般警觉的猫科猛兽,到在暗处静静爬行的多足异形,这里还汇集了数种环境中已灭绝或改造过的“样本”。

每种动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收容单元,空间恰不会让个体憋闷。墙体使用的是双层钢化玻璃,表面经过反光处理,减少生物因自我影像而产生的不适;气流调节设备则按照每种动物原始栖息地设定湿度、温度与氧含量;自动喷雾装置与食物递送臂精准如同钟表机制。

在这里尚处于运作时期,它们每天都能得到新鲜的食物,空气系统、排污系统和供水系统都会定期检查,工作人员会按照一定周期进行细致入微的记录。每一次给药、清洁、行为异常的记录,都会被存入总控室的数据库中,形成一条条条理分明的观察报告。

然而,即使在这样井然有序、技术严谨的环境中,却有几个奇怪的房间。

它们的功能亦用作收容。可比起为动物提供……房间这种称呼,怎么听都是为人类准备的吧?门是仿人类居所的形式,设有门把与锁孔;内部似乎没有仿生设施,却有家具、书桌、甚至一张小床。太整齐了,太“人类化”了,与其他单位冷冽的科技风格格格不入。

此外,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专属的铭牌,刻印着这里住民的称呼。铭牌是一种泛银色合金材质,表面刻字在冷光下微微泛蓝。字体是标准的实验室体,但细看之下,仿佛每一笔都蕴含着一丝异样的温柔。

有这样一个房间。铭牌上,正写着疑似人类的名字。

小艾。

她的确是一个人类的孩童。如假包换的人类。

最早的资料照片中,她披着及肩的柔发,眼眸乌黑明亮,五官清秀,带着尚未完全展开的稚嫩轮廓。身高不过一米出头,总爱穿着带有可爱图案的衣裙。她笑起来时,唇角向上一扬,左边脸颊会凹出一个极浅的小酒窝。

一开始,小艾并不住在这个房间。她是在研究所出生的孩子,父母都是这里的研究者。研究所虽非完全封闭,但外界进入需重重审查,因此许多研究者索性就将家安在此处,与项目共生。

不幸的是,小艾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母亲生下她就死了。并非难产,而是长年接触电离辐射导致的器官衰竭。那是一种内部而渐进的崩坏过程,医学上几乎无解。她的器官在生命末期几乎已是“玻璃状化”,一碰即碎,哪怕呼吸都可能带来剧痛。

不如说能生下健康的她,本就是一个奇迹。

她的父亲,对她母亲的爱胜过一切。母亲活着的时候,两人的感情一直为许多人传作美谈。每年研究所聚餐,两人总是最后一个离席,默契中时常能见到他们共同为某个学说争执得面红耳赤,转头又相视一笑,彼此理解。

如今小艾的母亲死了,他对女儿的爱便胜过一切。

这是个勤劳的男人。他为工作投入许多,亦是受人赞扬的特质。爱人死后,他更是通过工作来麻木自己。他的效率很高,同事很少能跟上他的节奏。而他一有时间,就会去陪他的女儿。他常在午休时偷偷带些研究材料到小艾的房间,坐在她身边一边记录一边守着她午睡。他珍惜每一个与自己孩子相处的瞬间。

人们对他的评价,从“他是一个好同事”,“他是一个好丈夫”,到“他是一位好父亲”。

不过,如此努力工作,他也并未得到院长的垂青。男人一直想加入另一个项目组去,那是一个需要更优秀的人才的地方。也是研究所真正的核心区域之一,那里只接受顶尖的申请者。他太想去了,太好奇了,太急于证明自己了。

可是,人光有勤奋是不够的。也不知究竟算不算能力不足,院长总是驳回他的申请。原本认可男人能力的他的组长,也逐渐放弃了对他的举荐。或许是出于现实,或许是碍于高层压力,原因不得而知。

后来呢,他甚至亲自去院长的办公室叨扰。很多次,人们听到房间里传来据理力争的声音;很多次,人们看到他沮丧地从办公室出来。见到同事时,他还会勉强挤出笑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人们便不好追问。

再后来,男人递交了自己的辞呈。

他辞职的事在研究所内部掀起了一小阵波澜。

人们都说,他太固执了。也有人私下猜测他是看破了研究所的种种弊病,不愿再被困在这座钢铁迷宫里。还有人说他只是厌倦了实验、报告与永无止境的失败尝试。但更多的人相信,他是为了女儿。他想带小艾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几乎夺走他一切的地方。

那段时间,小艾的房间被清空过一次。父亲曾试图将她带出研究所。他在申请出所通行证时填上了“子女教育问题”为理由,并在最下方用力按下了自己的指纹。

莫老的研究所是严进严出的地方。但鉴于他的特殊情况,院长批准了他的申请。只需要再一年,他就可以带着女儿离开,拿些钱,去一个他们喜欢的地方。彼时他的女儿四岁,恰是适合上公立学校的好时机。

不过他们没能等来离开的这天。

这一切,终结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节点上。

那时恰逢结项时机——研究所最紧张也最受关注的时段之一。他此前一直想要加入的那个项目组,终于取得了初步成果。那些成果,就像是隐藏在迷雾后的宝石,突然发出耀眼光芒。据传,他们在一条被称为“不可能”的路径上,迈出了意义非凡的第一步。那一步之于整个研究所,如同第一声春雷惊醒沉寂的原野,让无数人的目光聚焦、热血沸腾。

他虽没能如愿成为那组的一员,连最基本的参与者也不是,却仍被邀请出席了项目组的庆功宴。他毕竟是研究所里工作最为勤勉、口碑最好的人员之一。

宴会那天,他着一身难得干净的衣服,发丝整洁地梳向脑后,胡渣刮得干干净净。仿佛多年未曾恢复过的人模人样,在那天夜里也被重新拼凑起来。他频频举杯,向每一位项目成员表达自己由衷的祝贺。他说得真诚,举止亲切,笑容里带着不曾有过的释怀与羡慕,语气间是轻描淡写的欣慰。人们觉得他是个好人,能在自己求而不得的梦想面前,还能展现如此胸襟。

酒桌上一片其乐融融,没人会想到,这个风度翩翩、微笑而坐的男人,竟在同一夜,窃取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实验成果。

这件事发生得悄无声息,像夜间的一阵冷风,轻轻地掠过窗缝,却能让人寒意透骨。等人们意识到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最初听闻此事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不敢相信那个曾为研究所奉献了十年心血、兢兢业业的男人,竟会背叛所有的信任和规则。审问时,他却反复坚称:“实验成果自己跟着我走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慌张。他目光澄澈,甚至还透着某种苦涩的释然,像是说出了一句天经地义的事实。

这样的回答几乎无法令人信服。即便是最理解他、最欣赏他的人,也开始动摇。研究员们聚在休息区、走廊角落里,低声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早就藏着问题,只是大家太久被他的勤奋蒙蔽了眼。更多的人则陷入沉默。他们都接受却都不理解这样的事实。

他变成现在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数日前就已悄然揭晓。他的女儿——那个活泼、聪慧、几乎被所有人宠爱的孩子,在“成果”失窃的前些天,已经死去了。

死因不明确,成了文件中一行模糊不清的字眼。初步检查没能发现任何皮外伤。她只是安静地陷入了一场比午睡更深的沉眠。她的眼睛没有睁开,睫毛微颤,唇色苍白。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安详,就像从此再无苦痛,连呼吸也被遗忘了。

然后,那“成果”,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了男人身边。

那是一个外形十分精巧的洋娃娃……出自南国本地一位手艺精巧绝伦的工匠之手。外形上,请他参考了西方贵族的人偶,材料由实验室提供。只不过,给出的图纸,呈现的是东方女孩的面孔。

毕竟人人都喜欢小艾。

最终诞生的这个栩栩如生的孩子,与小艾本人别无二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娃娃,也正是在庆功宴上。不过,她父亲——或说,大人们将她宠坏了。她嚷着要那个娃娃,得不到就嚎啕大哭。最终,她父亲赔着笑,在宴会上人们宽容而无奈的目光注视下,带着她匆匆离开。

他们消失在宴会厅的光影交错之中,留下的是众人宽容而复杂的目光。

你喜欢那个娃娃吗?

你想得到那个娃娃吗?

你要和它永远在一起吗?

于是,“他们”得手了。

当莫玄微平静地陈述出整件事的推论时,男人供认不讳。没有辩驳,没有挣扎。他就像早已等待这一刻,只是没人愿意来揭开这层布。

至于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是这样说的:

生命须臾,骨肉微尘。

“是吗。”莫玄微俯下身子,语气里带着淡漠而讽刺的温柔,“你是这么觉得的。可是,生命诚然充满意外,如荒野遍布的荆棘。但是否会踩上去,每一步,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你的爱人因自己数次违规操作而死,并非她本身有多脆弱。不过,过量的辐射确实让你女儿的灵魂不同凡响。”

“你认为硅基的生命,比碳基的生命更长久。也许在技术上,你是对的。就当你在所有方面都是对的——但如果你死了以后,你要让你的女儿独活多久?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没有未来、没有选择,这种如同植物人却更漫长的存在,是你给予她的生命延续?这就是你所送她的礼物?”

“你根本不明白。”

“我什么都明白。”

没有人能比我更加明白。

当男人得知自己永远无法离开研究所,并被剥夺了探视“女儿”的权利时,他突然从椅子上暴起,动作之迅猛让身后的两个安保人员都来不及反应。令人意外的是,他猛地扑到莫玄微面前,双膝重重跪下,嘶哑地哭嚎着,声音中夹杂着恳求与绝望的呓语,像一头挣扎至死的野兽,殷切地哀求、奉承着。

就像他曾向院长哀求过无数次那样。

“可是我爱她!”

他的声音仿佛撕裂了屋内的空气,迸溅出骨血深处最后一丝情感。

但他只得到无情的拒绝。

于是他撞死在桌角上。

莫玄微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开口:

“去吧,去告诉所有人。他窃取我们研究成果的计划失败了。”

尸体拖出长长的血迹。

宣告着沉重的父爱,迎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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