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4章 瞒天,过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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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数天的航行,放逐玫瑰号抵达了曜州的港口。

它是在午夜进港的。港口的雾是铁灰色,就好像放逐玫瑰号的征程必然与这种氛围相伴。潮湿的空气像浸了煤油的棉絮粘在皮肤上。值夜的更夫刚敲过三记梆子,生锈的锚链声就撕开浓雾。游轮从夜色显形,船头撞碎的浪沫泛着磷光,如无数死去的萤火虫尸在翻涌。

当放逐玫瑰号驶入灯塔射程时,光柱正碾过左舷的锈痕。船身的下半截黑得像凝固的血痂,红漆上半部则在探照灯下泛出诡异的釉光,仿佛整艘船是从焚化炉里打捞出来的铁棺。白漆徽纹在雾中时隐时现。圆窗渗出零星黄光,映得水面上浮起一串浑浊的眼珠。

蒸汽笛鸣响的刹那,泊位旁木桩惊起几只黑鸟,它们的喙部沾着码头腐烂的鱼鳞。栈桥木板在重压下呻吟,十几个劳工拖着藤箱走向舷梯。他们刻意避开彼此的目光,却又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向驾驶舱——那里始终没有亮灯,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贴在玻璃上,轮廓边缘融化成蜡泪般的流质。

咸腥的风里突然掺进一丝甜腻,像放久的玫瑰酱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船尾排水管正淅淅沥沥滴落暗红液体,在码头上晕开细小的漩涡,某个瞬间竟演化出徽纹的纹路。曲罗生松开栏杆,铁质扶手上的水渍沾湿了白色手套。他挪开视线,转身离去。

船锚砸入水面的闷响中,青灰色雾气被探照灯划开一道裂口。中年人带着几名水手,踏着锈蚀的舷梯走下,胶底鞋在铁板上碾出潮湿的吱呀声。水手的制服泛着盐霜,袖口磨损处露出暗蓝色刺青。

地面沁着夜露,三十余名警察组成弧形的包围圈。前方站着三人,向前压了半步。最前方的女人抬手扶正帽檐,黄铜警徽在大衣领口闪着冷光。厚重的靴跟垫起威严,肩章金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绷紧的弓弦。

侧后方的女警员绷直身子,挺拔地站着,双手交叠将一份记录板抱在胸前。另一侧的男人则有着最高挑的身形。他默默注视着中年人向他们靠近。

“久违了。”羿昭辰突然开口。他扎高的马尾扫过挺括的制服后领,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金属搭扣,“上次感谢你们老板的招待了。”

中年人咧开沧桑的笑来。他停在离三角阵三步远的潮湿空气里,身后的水手们同时收住脚步。羿晗英始终保持站得笔挺,帽檐阴影下的目光锁住水手们垂在裤缝边的手——其中两人指节有长期握枪形成的茧痕。

她从大衣口袋抽出一张对折的公文纸,牛皮纸在雾气里迅速卷边。

“海关总署第1476号协查令。”她手腕微抬,纸张展开时发出脆响,“这是我们的搜查许可证。请允许我们登船查验货舱左侧防水隔间。”

桅杆上的雾笛突然鸣响,中年人借着抬手整理西装袖扣的动作,瞥见羿昭辰后腰皮带别着镀镍的转轮铐。他记得上次见面时还不曾有。

“羿科长好记性啊。”中年人从胸袋掏出烟盒。开盖时,暗红丝绒的衬里在灯下渗出血色。“咱们的预计停泊时间,还有十来个钟头。怎么公安厅与我们如此心有灵犀?还是说诸位专程提前赶来,还惊动了总厅长。”他笑着上前两步,将烟递给羿晖安,“不知该说是缘分,还是您有心了?”

一旁晗英的靴跟突然碾碎了一块风化的贝壳,裂纹延伸的轨迹正指向船体。顺势向上望去,曲罗生的身形隐匿在模糊的影区。羿昭辰的食指在腰间枪柄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远处持长短枪的警员们无声地打开了保险栓。

“哎哟!是我冒昧了。”中年人缩回手来,“咱就是纳闷儿,咱们曜州的公安厅,什么时候对海关的工作如此上心,甚至——有必要让厅长亲自造访呢。”他咬紧烟蒂,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齿痕。“总不能……有什么大事儿吧?”

羿晖安突然笑了一下,肩膀随之一颤。她百无聊赖地鼓起掌,摇了摇头,脸上仍残留着那种勉强的笑。绝无赞许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之后她也没跟中年人废话,只一抬指头,扭头对羿昭辰吐出一个字。

“搜。”

“……干什么!”

中年人还是慌了。他试图伸出双臂阻止,很快被持枪的警员们推到一边。到底是不怕枪的,后方的几位水手出手阻拦,但自是在人数上没什么优势。

躲在下层的梧惠蜷缩在角落。欧阳快步跑进室内,走到她旁边。

“公安厅的人已经登船了。”

“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如果殷社的人马齐全,他们绝对不敢硬闯。”欧阳说,“他们肯定知道船上的武装势力已经发生严重的折损。”

“就算有,他们也不能真在码头动起手来。但公安厅怎么知道我们会提前返航?他们不可能真的一直待在这里。可是……也没有情报泄露的可能……”

“谁知道呢。说不定找人算的。”

“……还真不是没可能。”梧惠回过头,扫视甲板。“九方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也都藏好了。曲罗生说,我们所有人都不在出境时的人员名单上。只要躲过这次检查我们就安全了。一会儿我躲在你隔壁箱子里,等他们把我们抬出去。”

“真是的……我来的时候,可就是被塞进箱子里的。虽然没这么宽敞。”

梧惠的无奈理所当然。她轻轻拍了拍身后靠着的箱子,总觉得像在拍一具棺材。她抱着膝盖,坐立难安。她又问:

“公安厅不会真的一个个检查这些箱子吧?”

“九爷说会保我们。不要紧。”

“她当然得保我们!不然她自己都保不住!”

“她、她要保自己应该还是很容易的。”欧阳挠了挠头,“再怎么说也是星徒。”

“星徒。”梧惠突然露出厌弃的表情,“莫惟明怎么没这么大本事。”

欧阳笑了,但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再怎么说,他不用规避检查。他的名字可是在游客名单上的,大大方方接受检查就是了。我可不一样了,是个‘搭便车’的,真正的偷渡客。”

“至少出港的时候,放逐玫瑰号是没有经过检查的。所以登记过的人名,除了殷社自己的成员之外,可以用雇佣兵来顶替。可也没活下来几个……这能糊弄过去吗?”

“这次本就是以带货的名义出港,船本身的性质也不是商业游轮。就算几个人的数字对不上,完全可以说他们是自己在南国逃走的。殷社不需要负责。”

“但,差太多也不好吧?不能让羽顶替一个吗?”但很快,梧惠便反驳了自己,“也对。公安厅认得她,这行不通。”

“她是没有办法的……好了,他们肯定快来了,我们赶紧做好准备。”

欧阳扶着梧惠躺进一个箱子里,帮她盖上盖子。

“你的单号是丙字二十九。”

箱盖合拢的瞬间,黑暗像浸透沥青的棉絮裹住全身。铁箍锈蚀的气味混着桐油涌入鼻腔。木箱的隔音不好,她能听到欧阳到另一处将自己关起来的声音。

松木箱底的碎屑刺进梧惠的后颈,原本平躺的她感到不适。她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走廊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军警皮靴的硬胶底正在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突跳的太阳穴上。

“这边是南国的漆器,货单都列着的。”船员的声音隐约传来,“您看这火漆印……”

隔壁的货舱门关上了,他们的交谈声也被拦截。梧惠的冷汗浸透衬衫,黏在背脊的货单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她再怎么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无济于事。恐怕欧阳也一样紧张。

过不多时,走廊上又响起嘈杂的交谈声。他们靠得更近了。舱门被打开的时候,梧惠清楚地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只有九爷会穿这样的鞋。她能陪着一起审查的人,难道是……

木箱与盖子间的距离十分狭窄,她只能看到光与影在缝隙间闪烁。她听出约莫十来个人的动静,他们提着灯进来。这次,还没有人说话,梧惠突然听见刀刃划破麻袋的裂帛声。内容物倾泻的沙沙声里突然掺入金属刮擦——是佩刀在捅刺货堆。

“您这一个两个的,都给我们戳烂了,可怎么卖啊。”殷红轻声叹息,“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岸,这些香料很容易发霉的。唉!怕是要砸在手里了。”

“九爷说笑了。”梧惠清晰地听到羿晖安的声音,“若是正经货物,戳几个窟窿照价赔偿便是。若是不在清单上的东西,坏了也就坏了,是吧?”

羿晖安的嗓音比印象中低沉,像是砂纸磨过青铜器。梧惠的指甲抠进木箱接缝处,松脂黏住她的小指。又传来吱呀一声,她下意识缩回手,所幸没在箱子里制造太大动静。

“丙字十八,一箱宝矿原石。天知道我们整满这一箱有多不容易。”九爷代替船员亲自介绍起来,“不如您从里面挑上几件,我们找人加工好,给您送到府上。同贵为女人,您也得有几件贵重的金饰珠宝衬您的身份。”

羿晖安没有说话。不远处的木箱被手下打开,刺刀戳进去,穿过碎石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刀尖扎到底板,“咚”的一声。这一下挺用力,梧惠从收刀时碰撞石块的动静猜到,那人刺得太深,反而不好拔了。

梧惠感觉箱缝的光被微微遮蔽,同时传来玫瑰精油的香气。

“丙字二十九。”九爷的笑声甜如蜜渍梅子,“这里可是南国的咒具,碰坏了可不吉利呀。开箱检查是没问题的,但若属金的兵器碰到,影响器具的效用是小事儿,若让您触了霉头可是大事。”

梧惠咬住舌尖。佩刀正沿着货箱边缘游走,刀刃刮过铁箍的尖啸声令她肺泡发胀。某个瞬间冷铁贴上了她的箱盖,刀尖抵住的木屑簌簌落在鼻尖。

刀锋突然撬开箱盖半寸,朽木断裂声里漏进一缕昏黄的煤油灯光。梧惠的瞳孔轻颤,她生怕身体的震动让人们觉得可疑。油灯和手电交错的光让她猛闭上眼,但身体一动不动。逮到她缓缓将眼睁开一条时,正对上羿晖安冰冷的面庞。

……!

有一瞬,梧惠觉得自己的视线都和她对上了。她不言语,只挥下手。旁边的警员将刀用力扎下来,正刺向梧惠弯腰处的弧度。她的冷汗一阵一阵。如果是像之前一样躺平的姿势,岂不是现在肚子上已经被开了个窟窿?

还是说,九爷的幻术就是有办法让他们避开要害呢。

梧惠都快忘记控制呼吸的方法了。数着第七次心跳时,箱盖被重重拍回原位。一点木灰震了下来,冷汗也顺着眉骨滑进眼眶。她只敢默默流泪。刺痛中,她听见九爷的声音随着几人重新移到了货舱门口。

“前面那批南国特产的黑蜜,不知道厅长有没有兴趣?”

“不了。”羿晖安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明朗,“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我们还是去和羿科长会合,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吧。”

“是呢。也不知道小曲都跟他聊了什么,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这方面大抵是我更胜一筹。羿科长对我的不满比甲板下的海还要深……”

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仍能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响在颅腔内回荡。

又过了十来分钟,梧惠感到一阵微弱的疼痛感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嵌了半截木刺。一点血珠渗进松木纹路,在箱底洇出暗红的花。

她掀开沉重的箱盖,就着一点微弱的光,看到血迹恰与货单上伪造的落款红印重叠成诡异的图案,像朵残破的花儿似的。

“快躺回去。”箱子里的欧阳传来闷声,“一会儿船员要抬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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