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5章 金蝉,脱壳(1 / 1)
夜已经很深了,但梧惠没有丝毫困意。九爷交代,他们只管大胆地睡一觉,等天亮了,一切就尘埃落定。怎么可能?梧惠做不到,她相信其他人也做不到。她干瞪着眼,看着上方漆黑的木板。
四十七分钟二十八秒……如果是曲罗生,大概能精确地判断出时间的尺度。传来铁箍与箱壁的摩擦声,耳边的木板响起了特定的节奏。是安全的信号。她掀开箱盖。货舱顶灯刺得眼球发胀。水手们正准备用麻绳捆扎木箱,汗珠顺着他们脖颈的刺青滑进衣领。
“其他人,”她左右追问,“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安全吗?”
三个水手呆滞地摇头,结痂的刀伤在锁骨处裂开细缝。
“我们没见过。只知道另外那边有个叫九方的,货箱贴着红十字封条,半个钟头前就拖走了。有个医生,是客单上的乘客,应该不会被为难吧。”
问题就在于他竟出现在殷社的客单上……
梧惠焦虑地咬着指甲,重新躺回木箱。
盖好盖子,用麻绳固定。水手们抬起箱子的瞬间,她后脑撞上侧壁。货箱随着搬运节奏左右摇晃,像被丢进飓风中的摇篮。离开舱内,腐鱼的腥气从接缝处涌入,温度也降低了。胃袋随着某次颠簸翻涌,酸水灼烧喉管的刹那,她咬住袖口的布料。
咸湿海风取代霉味时,箱底突然传来青石板的凉意。跌跌撞撞了许久,终于是下了船。曜州的空气有些浑浊,梧惠竟不太适应。她努力抑制着咳嗽的冲动。
羿晗英的嗓音穿透木板,带着夜露般的清冽。
“你们未免太松懈了。”
接着,梧惠感觉箱顶传来重压,两个警员坐上她的“棺材盖”。警棍无端敲击箱体的闷响震得耳膜发疼,木灰簌簌落在鼻尖。樟脑丸在箱底碎成齑粉,梧惠蜷缩着数自己的心跳。
“海关那群蠹虫早该换了。”年轻的警员啐了口痰,“上个月查获走私的香药,报关单上居然写的盘尼西林。搞笑。”
“少给自己揽事儿吧。要说还是咱们老大太勤奋,什么活都爱抢。”年长者的皮靴蹭过箱体铁箍,“听说这次要钓的,连军……”
“说什么呢?”
晗英的声音有些不悦。梧惠知道,她准是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的姐姐。可能在她面前开这个口,大约……她的身份,在公安厅真的没什么话语权。
连她也来了……白冷会在附近吗?若只有羿家的人,恐怕这次是他们自己的行动,与公安厅的立场没有太大关系。查货多半只是个幌子。他们想刁难殷社的人,又是为什么?总不能真是为了找虞家的麻烦。这没意义。
虞颖也是放在箱子里的吗……这也需要依靠九爷的“障眼法”吧。这次,九爷定是借助了赤真珠的力量。要说这效果还真是恐怖,连开阳卿都能瞒住。可她的能力能够覆盖整艘船吗?在她不在的场合,不知道曲罗生如何应对羿昭辰的检查。
刚想到这儿,梧惠感到压在箱子上方的重量消失了。那两人突然弹起。接着,传来三人的警靴齐刷刷磕地的声音,伴随着利落的敬礼。
九爷银铃般的轻笑由远及近。梧惠知道,那是她陪着羿晖安下船了。竟然磨蹭了这么久……不过看这架势,检查是糊弄过去了。只是她和欧阳暂时没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她自个儿紧张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木箱侧壁的霉斑蹭着耳廓,梧惠在腐木气息中捕捉到莫惟明的声线。
“我还是坚持等日出后,带她去中心医院做检查。一路上姑娘吃了不少苦头,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如果有什么潜伏的疾病,更不方便就这么带走。”
“莫医生对偷渡客倒是医者仁心。”羿晖安的枪套皮革摩擦声清晰可闻,“可惜按照程序,这位不在名册上的丫头,得先去做个笔录。”
箱底凝结的水珠渗进衣服下摆,梧惠的膝盖不受控地颤抖。羽现在一定站在莫惟明的身边吧,她一声不吭的。有羿昭辰在……被强光一照,羽怕是连商量好的口供都忘干净了。
九爷的高跟鞋突然碾过木箱边缘的碎贝壳,梧惠的后颈瞬间绷紧。
“厅长说笑了。”她的尾音裹着黑蜜,“人家整个师门都在中城区望眼欲穿,咱们扣着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羿晖安缓慢地在周遭踱步。
“殷社长什么时候成了慈善总会干事啦?想不到,道上的人,还有如此家国情怀。这还是我认识的殷九爷吗?莫非……这位偷渡客的家人,恰好是贵社的常客?体检的事,也不必操心,我可以借这儿的电话打给总厅,请卫生处的人专门过来一趟。”
梧惠的臼齿咬破了舌边,血腥味在口中漫开。她知道,莫惟明不可能真的送羽去做全套体检,否则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会暴露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羽也绝对不能和皋月君接触。
“何况不止这位偷渡小丫头,还有您——”羿晖安忽然揽过殷红的肩,“您也得跟我去录个口供。曜州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绑架案了……没侦破的那种。”
“我么?”
“您最好,别让我们将此事如此定性。”
穿着高跟鞋的殷红委实与她差了些个头。她特意弯下腰,配合厅长的力道。她反手指向自己问:“我去做什么呢?配合咱们公安,也不是不行——就怕是有去无回。”
羿晖安保持揽肩的动作,带着殷红向前走了几步。路过羿昭辰,他的视线紧随着殷红迁移。羿晖安敏锐地回头,来了一句:
“怎么?有日子没见美女,眼睛痒?”
“没有。”
羿昭辰只是如此简短地回答。
一旁的晗英稍微抓紧了手中的记录板。羿晖安伸出手,她将板子递给了姐姐。
“如今曜州还是有很多失踪人员。除了戏楼失而复得的小丫头,还有不少有着重案在身的危险分子……与他们的家属。另外,还有这么几个人……”
说着,她随手翻了几页纸,将板子撩回晗英手里。羿晖安稍微压低声音,但显得刻意。
“记录在册的,还是有人报案的情况。您知道报案人的身份都是什么样的么?”
“债主。”殷红露出了然的笑,“还有仇家。”
“对啦!不愧是社长。当然,仇家的身份也会自作掩饰。真正的亲人朋友,亦是不敢露面的。就算有,他们通常也不知自己认识的人,竟在背地干着那种勾当。谁也不想和犯罪分子沾亲带故么不是?但有个人很特殊——帮忙报案的,竟然是她的同事。”
长时间高度精神紧张的梧惠,已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对话发生的距离,和她太远,何况伴有不息的波涛声,她什么也没听见。但莫惟明可不聋。他刻意向那边靠近几步,反正暂时也没人拦他。
“还会有这样好心的同事呢。”殷红嬉笑着,“这家伙的人缘一定很好了。”
“谁说不是呢。”羿晖安故作无知地摊开手,“但要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打拼,突然就没了音讯。这职场上的人缘儿再差些,活起来多没劲呢。”
“那您可曾有这位姑娘的消息?”
“这就要问九爷了。”羿晖安的手扣住殷红的手背,像镣铐似的冰冷坚硬,“我好像没说那是一位姑娘。”
莫惟明皱起眉。他不敢在此刻发言。毕竟,这实在是个很低级的错误。他不认为像九爷那么聪明的人会如此草率。除非……
“好吧,好吧。”殷红妥协似的摆起手来。“无妨。看来您的上等咖啡,我是真要喝上一口不成。对啦,”她一合掌,“我们从那边买了些风味独特的咖啡豆,正好借此机会给您送一点儿过去。我这就安排。”
说罢,殷红回过头。她的视线越过莫惟明的肩,落在仍停留于船上的某人。曲罗生心领神会地挥挥手,转身进入了货仓。水手们还在从船上搬东西下来,一箱接着一箱。莫惟明都有些奇怪,他似乎没有大量货物往放逐玫瑰号上运输的记忆。是他太专注于自己的事吗?
梧惠的箱子附近,早就堆满了其他类型的货物。最终,她的木箱上也开始堆叠跟过。木箱、木桶、藤箱、麻袋,各类运输容器已让人眼花缭乱。梧惠实在太困了。她怕是真要如殷红所说,一觉醒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们一定好奇,”羿晖安突然扭头看向莫惟明,“你们分明已提前返航,为何公安厅的人还能如此准时地驻守这里。”
这家伙有读心术吗?莫惟明皱着眉,与她锐利的眼神对视。好在这接触没有持续太久,羿晖安颇为好心地收回视线,对殷红说:
“我们收到举报。算不算匿名呢……不好说。”
殷红的目光发生了一丝倾斜,莫惟明也愣在原地。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可能?佣兵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能联络陆地的设施,也是被殷社的自己人严加看管。他们对叛徒的处理可从来干脆利落。那就是有其他可能……真找人算的?
殷红推开了羿晖安的手。
“作为离间,这套说辞未免过于拙劣了。”
“我知您不信。”羿晖安挂上了那标准的老狐狸般的假笑,“我也不卖关子,现在就能告诉您。而且我保证,您听到那个名字后,定会带着礼物心甘情愿地随我来。”
真能说大话呢。莫惟明可想不出任何人来。
“既然如此,就请您告诉我吧。我也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能令我如此动摇?”
“您当知道那个名字。”
羿晖安话音刚落,羿昭辰就将一封信利落地抖了出来。纸张发出脆响,羿晖安接过信件将它转交到殷红手里。殷红扫视到一半的时候,羿晖安补充说道:
“这是手抄件,内容仅供参考。原件在公安厅,您可以随我去看。只要您,还有我们收集的一些货物样品一道儿去趟总厅,这偷渡客小姐的笔录,也可以暂时放一放。毕竟还是殷社的事儿算得上大事儿。”
羽往莫惟明身后躲了又躲,莫惟明站在原地不动。
“哎呀。这听上去,可更像是羊入虎口,请君入瓮的戏了……”
殷红话音刚落,忽然单手将纸揉成一团。碾碎枯叶般的脆响传来。
莫惟明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更不知道原件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他只是远远站在旁边,作为观战者杵在棋盘的旁边。这两个女人的对弈不是他能参与的。
殷红的态度忽然就变了。但是,也算不上突然,毕竟她自己已铺垫许多。
“还等什么?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我知道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殷红又回过头对莫惟明交代,“这丫片子,先请小曲带到绯夜湾吧。安心,他会安排一个合适的房间。您想住那边或者回家,都可以,还能让小曲送你。什么时候带她去医院检查,也都随你们安排——最好在我回来之前。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和小孩子相处呢。”
孩子不孩子的,羽已经不会再与她们计较。曲罗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印着精美图样的金属盒,想必里面是咖啡豆了。他伸出手,将盒子交给羿昭辰,他面无表情地收走,随着羿晖安离开。
曲罗生拉过羽,又对莫惟明做了请的手势。他摆手婉拒,曲罗生没有强求。
莫惟明知道,既然如此,九爷定能很快回来。说是让他安排,实则没留时间。不过没关系,他也根本没有打算真的带小羽出现在中心医院。亟待解决的,是如何与霏云轩交代。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羽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啜泣,尾音消融在澎湃的浪潮中。
真正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归乡的本能被点燃是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