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6章 要回家(1 / 1)
今天天气很好。不必再穿厚重的大衣,只是在阳光下站一会儿,就能变得浑身都暖融融的。欧阳启闻拉着自己的妹妹,陪两位老人慢悠悠地走在林荫小路上。
“公园的人比前两天多了不少。”其中一位老人说,“钓鱼的都拿着杆子出来了。”
“想我年轻的时候,路过臭水沟也能甩两杆子。哪次不是提着满满的篮子回来?”
“爷爷吹牛!”小女孩大声说。
几人哄笑起来。
就在走过一片生了玉兰和春桃的林子时,欧阳看到熟悉的人影。他愣了一下,嘱咐妹妹看好爷爷奶奶,自己晚些时候回家。他又从钱包掏了些钱,塞给妹妹。
“我同事在那边。我去聊一下工作上的事。你们先去吃饭吧。”
说着他就跑走了,迎面朝着对面葱郁梧桐下的同事——前同事。他惊讶地问:
“你怎么来这儿了?你那边和我家还挺远的。”
“有事找你。”梧惠的呼吸仍不平稳,看得出是刚赶过来,“我给你们那边的管理员打电话了,转接的是你妈妈。她说你和家里人出去了,下午吃了饭才能回来。我心说和去霏云轩的路差不多长,就搭车来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找个馆子。”
然后梧惠就和欧阳离开了公园。路上,梧惠顺手买了张今天的报纸。他们在附近一家生煎店坐下。点好菜,梧惠将报纸在桌上摊开。
“列车事故……你也看到了?这件事怎么了?莫非,你知道什么?”欧阳来了兴趣,“你告诉我,我今天回去就写篇报告。当然,你能替我写好就更好了。”
梧惠的眼神有些复杂。
“原来你也是才知道吗?”
“是啊?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我该提前知道似的。别诈我啊,不是我干的。”
“想什么呢?我不是那意思。”梧惠收起报纸,“我还以为星光报写了,你能知道点什么内情呢。”
“大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就算我想采集信息,我也只有一个我,实在是分身乏术。何况没有你搭档,我都头疼死了。你是不知道,新总编跟个高压水枪一样,天天滋人……”
梧惠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幸亏她不用上班。
“但我不知道相关的事。咱们报社小,抢不过那帮疯子。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个?”
梧惠告诉他,自己本该在今天的这个时候,坐在这辆车上。它是在返程的时候脱轨的,还不到曜州——但曜州的鬣狗鼻子格外灵敏。此外,围绕这张车票的其他事,梧惠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竟然是这回事……虽然我不认为谁在针对你,但这事儿本身就够蹊跷的。”
“我正是这么想。”梧惠愁容满面,“我这次找你,其实主要是为了请你帮忙。”
“你说,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
“我想请你帮我买一张返程的车票。当时晗英马上问我,要不要另帮我买一张,我婉拒了。我想,不要过公安厅比较好——倒不是怀疑她。”梧惠反复摩挲着报纸毛糙的边缘,“这条铁路是不行了,整个儿都被封锁。我想先去一个城市中转一下。如果还有意外,就能确定我一定是被针对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花这么大代价图什么……”
“如果再出事,整个曜州恐怕都要打仗了。”欧阳用有些夸张的语气说,“遇到这种情况,亏你还敢继续买……不觉得不太吉利吗?就好像帮你挡灾似的。”
“你说这话才不吉利。别说得好像那些人的伤白受了。你看,还有几条人命呢。”
梧惠刚指向伤亡数字,小二就端来了刚出锅的生煎和粉丝汤。欧阳拿出筷子,说:
“这个忙不是不能帮。还要换一个假名,对吧?那我就给你买到十来天后的车,稍微拉开点时间,怎么样?”
“好。就拜托你了。”
梧惠这就要取钱来,欧阳推脱了,说买到再说也不迟。两个人认真吃了会儿饭,梧惠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贪狼会吗?”
欧阳的筷子顿了一下,一枚煎饺从筷子尖落下。倒不是听了梧惠的话愣住,而是旁边路过他们的小二忽然停下了脚步。
“两位客官,你们也晓得贪狼会的事?”
梧惠也停止了咀嚼。她隐隐意识到,在公开场合抛出这个话题不是好的选择。
“您瞅瞅这洋胰子——”小二突然从带着油污的裤子里掏出一块香皂,“哎不是叫您买货,是给您指条发财的明路!洋行的贪狼会晓得伐?入会就送!”
说着他如获至宝地用脸蹭了蹭,放回裤兜。紧接着又从衬衫口袋小心地取出一个信封。信封很干净,与他的着装和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四下看了又看,像是掏出什么随时会被人抢走的宝贝似的。
“我一大早办的!不愧是洋行的效率,就是高哈。”他从信封里展开一张鎏金会员证,“看这钢印,大教堂担保的慈善购货!头月只交一块银圆,买够了数儿,就能抽新人头钱。上礼拜跑单帮的二麻,拉了三姑六婆入会,这个数分红!”
他极力压低声音,仍难以掩饰话语中的兴奋,就好像拿到钱的是他自己。他仍兴致盎然地讲:“咱这可是削尖了脑袋才挤进来。能给抽中,也算祖上积德。您二位要是今儿个参加抽选,我把我表舅的抽成让三分利!不瞒您说,我自个儿之前在酱园站柜台,三个月工钱抵不上陈太太带人的零头——她都给老母亲置办金镯子啦。纯金的,当啷响!”
他在自己的手腕上反复比画,就好像真戴着一个透明的镯子。梧惠和欧阳相互对视,彼此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谁都没有胃口了。欧阳抬起手,向后厨的方向示意。
“老板……”
“啪!”
突然一碗热汤扣到了小二的头上。梧惠和欧阳几乎同时弹起来。一点汤水溅到了欧阳的手背——还好,是温热的,不算烫。但小二可是被吓了一跳,面条儿帘子的珠串似的,挂在他的面门上。他吐出一根青菜叶子,掀开头顶的碗,狼狈地转过头。
“谁啊!”
老板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后厨听到动静,也跑来几个搭把手的。欧阳拉着梧惠往门口匆匆跑去。回过头,才看到做出如此无力举动的,竟是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一个老太太在旁边拉他,似是他的老伴儿。两人就听见那老头口中疯疯癫癫地骂着什么。
“天杀的!我儿媳妇陪嫁的银镯子都熔了换会费!这些烂胰子能抵我孙儿的命吗?!你们这些吃人血的伥鬼!家里堆满没用的东西,都没地方下脚!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还带坏我的孙儿。他才十四岁,就这么着了你们的道,说什么都不回家。还我孙儿!还我棺材本!”
他追着小二满店乱窜,也不知这年过七八旬的老大爷何来矫健的身手。店里登时鸡飞狗跳。小二绕到桌子后,强撑着说不关自己的事。若不是看在他是老人家的份上,早还手了。老板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让他少说两句。那位老大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追上他的老伴儿为他连连顺气。
老太太死命扯住他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当家的,你心口疼的老毛病……”她转过身,对狼狈的小二嘶声,“后生你行行好,我们家就剩这半袋子陈米……”
接着,她突然发难,抓起邻桌的醋壶砸了过去。
“——可连米缸都被那孽障搬空换你们的狗屁股票券!”
店内炸开一股酸味儿。能闻出来,用的是好醋,倒也糟蹋。瓷片飞溅中,饭店跑堂的铜锣当啷坠地,满堂食客的竹筷悬在半空,像祭奠的香火。
“往后我们就没过过一天清静日子!隔着十天半个月,就寄信来让我们寄钱!明里暗里地说,不会让我们孙儿好过。两个大人毁就毁了,小孩儿也不放过!”
“我冤枉啊!大爷大妈,我今早才加进来的!这之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们贪狼会是受到承认的,就连公安厅也……”
吵闹声中,欧阳打开钱包,站在门口将钱放在前台上。数到最后,似是还差两个钢镚。他这才想起自己将大额的纸钞都交给妹妹了。梧惠不想在这里纠缠,拍了一张钞票出来,抓走了欧阳的一大把零钱跑了。欧阳感觉自己被抢劫了似的,愣了几秒才去追她。
梧惠快步走在街上,欧阳好容易才追上她。
“都什么时代了,还有拐卖发生……这儿还是曜州吗?”
“人牙子一直有,只不过不知道你听清没有,那小孩好像是自愿走的。他倒是未必过得不好,也可能是为虎作伥,故意想敲诈家里的钱。”
“可不管怎样,他就是没再回去了不是吗?”
“你之前问我听没听说过……我是知道的。我刚回曜州时,见了阿德勒一面。他向我介绍过这个组织,当时的我只觉得不太对头,知道是商人们的游戏。没想到对普通民众的影响会这么大。他们面向的群体,真是连底层人也不放过。”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组织。我刚听说,公安厅也——也可能是个别现象。”
“但保不齐串通的可能。”欧阳思考的同时放慢脚步,“我在想……类似的骗局,我留洋时就听过。这都是那帮洋鬼子玩剩下的。不过绑架这个说法,居然是真的。奇怪,他们要钱不就行了吗?以往我听说的绑架,都是用于向家里人勒索。有时,还涉嫌人口贩卖。”
“……若真是这样,公安厅真是遇到大麻烦了。不过真有绑架发生,总得有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吧?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这样的基地呢?”
“我们能想到的,恐怕公安厅都能想到。但你是否注意到,他们反复提到洋人街?如果按照那边的法律,不仅能绕过很多流程,还能规避搜查。殷社的地盘他们不敢去,洋街则是不能。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除非……”
“除非他们真的将大家卖到国外去了……”梧惠握紧拳头,“明明都已经治理过,没想到换个形式又卷土重来。难怪在港口的时候,公安厅这么严格。九爷会感到伤脑筋,也是因为自己被怀疑和洋人勾结吗?”
“我也猜有这个可能。再往坏处想,可能那些公路土匪的袭击,也是洋街那边的人组织策划的。为的就是挑动我们内部对立。毕竟他们要搞到其他军阀常用的武器型号,也不算难事,很多签了长期合约的商船都能免于检查。但究竟是不是真不存在其他军阀挑衅,也说不准。唉,真是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时代啊。”
梧惠差点忘了,小时候搬家的理由之一,似乎是有对战争的提防。原来并不是自己处于和平的时代,和平的环境——只是她的父母比谁都更加敏锐罢了。的确,如果涉及从事化工方向的行业,很容易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吧。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小时候总是频繁搬家。每次选新的地方,我父母都会考虑战争可能带来的影响。只是我那阵太小了,记不住什么,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每一次决策有多不易。要考虑季候,要分析资源,要对比师资力量,要研究局势……”
欧阳看着她。
“真的是很厉害的父母了。”
“我想回家。”
“你放心,我肯定帮你买到车票。不过在那之前,要不要打个电话呢?”
“……我试过了。那边的房东,说他们搬走了。没有留下新的地址。我很早前就没收到他们的回信了。唯一的联系,只是我单方面往他们的账户定期汇款罢了。”
“什么……?”欧阳愣在原地,“那、那你——”
“我要回去。”
梧惠猛转过身,目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