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0章 要抉择(1 / 1)
莫玄微生前与阿德勒维持着微妙而持久的共生关系。这对星徒来讲不是新闻。
作为常年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海上贸易者,阿德勒的船队承担向孤岛研究所输送补给的额外任务——淡水、压缩口粮、实验级燃油,被混装在印着不同商贸公司标识的集装箱内,随着季风规律往返于文明社会与科研禁区之间。
在持续数年近百次的运输任务中,七成货物附加栏标注着“易碎消耗品”的字样。后经调查,这些贴着“精密仪器”标签的大型集装箱内,实际装载着从诸港捕获与购买的各类活体实验对象。
包括“招募”所得的人类。
莫玄微离世后,阿德勒名下的货轮最终在某海峡遭到拦截。此前他曾无数次畅通无阻。也许底舱暗格残留的镣铐锈迹与血清样本冷藏柜,本可以成为指控其贩卖人口的核心物证。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入狱……他遭到监禁的理由,仅仅是从事海上非法金融活动罢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对吧?何况,莫玄微的死如同一头巨大的蓝鲸走向终末。并非一场浩瀚的鲸落滋养万物,而是被推到无人问津的海岸之上。谁都想从上面割下一块丰厚的油脂,可谁都怕它一触即爆,腐肉和尸水化作附骨之疽。
不会有人想真正招惹这个麻烦的。这倒是为阿德勒提供了诸多便利。即使在铁窗之下,他的日子过得也算风生水起,甚至还能在千里之外布置其余侥幸逃脱的商船。在国家需要开拓新的市场,挖掘对外贸易人才之时,他自然又到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那么……回到“耗材”的话题上。莫玄微的实验需要数量庞大的人口支撑,这一点,但凡了解他研究性质的人都能察觉,更何况莫惟明亲口对梧惠承认过。一开始也的确像他说的那样,登上阿德勒的船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已经没有再多延续生命的可能了,孤注一掷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再坏能坏到哪儿呢?安乐死的针剂总比续命的药物更廉价,而且一次性的。更吸引人的是,一劳永逸,没有痛苦。
莫玄微的美名在那个时代的确以特殊形式在悲哀的阴影中传开。阿德勒之前,也有不少受雇于莫玄微的船只从事相关工作。羿家的祖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与他建立联系。甚至某些地方存在这样的传言:“一艘通往天堂岛的船会不定期在港口出现,登上它就可以踏上自我救赎的路。”
真正得到救助的人会返回文明社会,传播“福音”。接受过一种特殊的治疗手段,已经算是一种变量,不再适合接受其他实验了。阿德勒真正接手牵头这项工作后,很多方面正式了许多,当然,仍不够“正规”。
然而,愿意前往研究所的志愿者仍在少数,无法支撑各项试验后期所需。这种方式,也不适合在台面上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信息差导致很多人得不到机会——甚至无法找到阿德勒的船只。他们需要新的办法。
后来他们接纳的,是愿意为金钱出卖自己的人。借口本身,大概是对一些新研药物或者治疗方案征集临床试验者。虽不会透露实验细节,但利害关系会从一开始传达明确。越是会带来痛苦,甚至伴随严重副作用或死亡风险的,报酬越是丰厚。所有“慕名而来”的人都很清楚,这一遭大概是有去无回了。
愿意前往这里的人仍是络绎不绝。这类人大多想为家里留些钱财。他们听到许多故事:为身陷囹圄的爱人赎身,为年迈的父母提供赡养金,为病重的孩子求得维生的医药费……阿德勒能够保证,莫玄微需要他传达的金额得以落实,这是他们相互信任的基础。
离开的人们大多没有回来,但钱财却源源不断。这个时期,“海上黄金城”的说法开始出现。即使也不曾发生大范围的传播,作为一个有些诡谲的童话,还是值得为孩子们的睡梦增添一抹光影。是光是影,取决于他们家的境况,也可以相互转化。
即便如此,“材料”仍远远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动物要多少有多少,但人是不能被替代的,尤其是最终要落实到人身上的药物或材料。莫玄微总为此苦恼。阿德勒有更好的建议,但——他并未向他提出违反人性的那部分。这大概是一种对理念的尊重,也是为了生意更加长久的经营。
他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也许这个方案更容易令莫玄微接受。
罪人的血肉之躯会比遵纪守法的公民更加廉价吗?
莫玄微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一来,似乎违背了“拯救所有人”的初衷。可是,阿德勒告诉他,如果想救所有人那么结果可能是谁也没能拯救。他甚至说,“你们东方人正是这样内敛而惆怅的,我明白,但我们需要更高效的方式。”牺牲是必然,你总要做出让步的不是吗?为了更好的明天。
从罪人口中凿下雏妓生命换来的金牙,为抗癌血清提供经济价值,形成了美德的循环。
如果一个人恶劣到失去人性,那么他还值得以待人的方式对待吗?
至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如果只是为了求生而盗窃,并不值得遭受实验的折磨;必须是逍遥法外的罪人——如果律法已能做出正确的裁决,那么司法公平性仍需维护;或是设法绕过制裁的罪人——虽不至以正义的代行者自居,但代价降临是理所当然的事。
莫玄微无法判断“裁决”的合理性。但是,只要来到他的地盘,便没有人能说谎。从他们的态度不难判断,阿德勒送来的“材料”是否符合要求。
它们总是符合要求。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阿德勒很难应付大量审核需求。尽管他的理念并不完全与莫玄微相同,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始终遵守对方的要求——他很清楚莫玄微才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这不是长久之计,作为犯罪者的一员,他没有能力成为一个真正的审判者。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么,就制造罪人吧。
不,不是的。阿德勒并不认为这是在教唆犯罪。相反,他设计让潜在的犯罪分子自投罗网。还能通过一些方式,让他们自以为是正当的而无悔改之意。每个人都有人性的阴暗面,当影胜于光时,人便堕为罪人,而罪人是不需要以人的标准来审视的。
披上宗教的外衣,人们便认为自己一心向善。
行捐助救济之事,人们便感动于自我的慈悲。
聚众集群的时刻,人们便深谙法不责众之理。
迷途的羔羊需要指引;业力可以被量化;末日的船票,也是可以购买的。
以神的名义。
“很明显他具有组织管理大型集团的能力。”施无弃放下杯子,“洗脑的本事也是一流的。我不知道他和欧阳的关系熟到什么程度……我也和他没有什么正面接触,但如果是梧小姐你的话,也许能察觉什么端倪。”
“……”
梧惠暂时忘却了潜藏在自己体内的异常成分。一种庞大的空茫笼罩了她。她努力回忆,试图从脑海里捕捉一些信息。
“你还记得吧?因为砗磲珠的那件事,他隐身了,我才对他正式产生偏见。在这之前,我充其量是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种对外国人的偏见。毕竟大家的文化环境完全不同,对不对?”
“那你一开始感觉他是怎样的人?”
“一位绅士。端庄、礼貌、温和,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又有点政客的狡黠。”梧惠回想着,“他送过我一枚书签,他们的国花制成的。该说挺能讨一般姑娘的欢心吧?不过我印象里的洋人都是这样多情的。”
“那他的确具备一位非法活动组织者的资质了。他很善于伪装,你也领会到了。”
梧惠没再说什么了。不等她多做思考,施无弃十分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您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一带相遇?”
“对哦。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因为我在找你。”他诚恳地说,“我想找您帮忙,而且非您不可。”
梧惠被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吓了一跳。给茶杯倒水的手忘记停下,溢出的茶水打湿桌布。她猛一收手,迟钝地回过神来。
“你可别吓我啊?是让我入会当卧底?我还没必要以身犯险吧!”
“啊。那倒不是。”施无弃摇头,“阿德勒认得你吧?就算贪狼会底层的会员不知道,参与这种活动,你还是有碰到他的风险。我是来求您另一件事的。”
“咦?”
梧惠还真没想过,自己有什么本事,能让千年的大妖怪委托自己。
“您要买离城的车票,对吧?”
“是的。不过你怎么知道?莫非欧阳——”
“诶,这可是您自己说出口的。放心好了,他并没有出卖你。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曜州搞情报工作的,门路很多。我知您现在只能买中转票。我不能离开曜州,我想请您替我去个地方。您可以先回家,只要在两个月内去一趟就好了。”
“我得先听听是哪儿,离家远不远。而且,需要我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危险?我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回曜州,你需要我尽快回来吗?”
“咦?”施无弃略显惊讶,“原来你还打算回来的。”
“当、当然呀。”梧惠自己也不禁迟疑,“我总该回来……的吧?虽然也不在这儿工作,但……我还挺喜欢这个城市的。趁着年轻,多发展一阵……”
“曜州不会太平了。”
施无弃突然这样说,语气无比严肃。他不再带着笑意。
“要……要打仗了吗?”
“差不多吧。要不了太久,曜州就会进入战备状态,全城戒严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羿家的军队也可能驻扎在这座城市。这是羿晖安很早前就着手开始布置的,只是你们离开后她的动作大了些,我才看出端倪。如果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可是——可是我帮你去的地方,看的东西,该怎么办?我怎么告诉你。”
“我会有办法联系你,你只要去就可以了。”
说着,施无弃推给她一个信封。梧惠问她能否现在拆开,施无弃点头应许。打开后,她发现里面是一张支票——金额不及九爷开的,但数字也算可观。
“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中转。”他说,“这笔钱是包括车票的。”
信封里另一张纸的确不是车票,而是一个地址。
“这里……唔,离我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是什么地方?”
“是白冷先生的老家。”
“谁?”梧惠怀疑自己听错了。
“白先生在做调查,他怀疑一些事情,和羿家有关。虽然大概和天枢卿没关系,但能从开阳卿入手,也是个门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零碎的事之间一定存在关联。至于你需要看什么,拿什么东西,我一会儿告诉你。这些内容,就不便留痕了。”
“……好的。”
梧惠希望自己能记得住。
一路聊下来,桌上的茶点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两人沉默了一阵,梧惠忽然将这张支票退了回去。施无弃面露难色。
“您是要拒绝我吗?”
“不……我也想请您帮我个忙。”
“哦?哪方面?”
“找人。”梧惠不再隐瞒,“实际上,我的父母似乎已经搬走了,我得不到回信。我不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又身在何处。我若先回家,还不一定见得到他们。”
施无弃了然地点头。
“我理解你的担忧。请你准备一些和父母,以及过去的自己有关的物件吧。另外,这几日我还会请莺月君造访你的梦,以寻找一些线索,还望不要见怪。”
梧惠点头。
冷下的茶里倒映着她迷茫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