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2章 被赠予(1 / 1)
清明微雨,温度又回落了些。
北郊陵园仍开满了花,和过去的每个清明一样,以紫色为主。婆婆纳,紫菫与二月兰连成一片,有着明显的明暗过渡。西侧的山丘仍是金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蒲公英织成金色的地毯。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感觉颜色稀疏了些许。
梧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莫惟明来这里。回过神时,两人已各自打着伞,站在莫恩的坟前。小雨下了半晌,梧惠终于在雨声衰弱时,迟疑地问出一个问题。
“既然莫恩还活着,我们……”
“习惯了。”
莫惟明只是这么说。梧惠看向他的手边,没有买纸钱,也没带蜡烛。他手里只提了一个果篮,比起上坟更像是来野餐。
梧惠还想起他们曾经刨了……
不,都是莫惟明的主意,和她无关。她暗自想着,趁雨小了收起伞来。
莫惟明也收起伞,将吃食一个又一个摆在坟前,又上了香。梧惠看过去,和去年一样,红的是苹果,黄的是橘子,绿的是青团。她想说“这玩意儿像红绿灯”很久了。
“你要吃吗。”莫惟明突然反手给她递了个青团,“我自己做的。”
“哦!谢谢。”
梧惠啃了一口,软糯清甜,除了没有馅儿什么都好。
“为什么——”
“涨价了。”
“……”
梧惠没再说话,继续默默地啃起青团。她肚子里除了一杯凉水什么也没有。他们起了个大早,趁排队前挨冻渡江,这才来到陵园。梧惠将青团观察半晌,又问莫惟明:
“你和我爹妈做的青团,颜色都很鲜艳。我以前想帮爹妈的忙,蒸出来颜色却很暗淡。这之中有什么诀窍吗?”
“你没给艾叶里加碳酸氢钠吧。”
“啥?”
“小苏打。”
“没有……原来这就是秘方吗。”
“算不上秘方。我以为是常识。”
“啧。”
梧惠不满地咋舌,但吃人嘴软,她不计较更多。
莫惟明呢,依然只是呆呆地望着墓碑,什么也没有说。也许他是在心里想,就和往年一样,只不过手上没东西烧罢了。梧惠忽然意识到,也许莫恩的墓碑对他而言早就成了一种象征,无关他本人身在何处。想到这儿,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走吧。”
莫惟明忽然转身。
“就、就好了吗?”
“嗯。不浪费时间了。反正他就算活着,回曜州以后,也没来找我。”
“……他的工作一定很忙吧?”梧惠尝试为如月君辩解,“所以抽不出身见你。”
“有时间见你没时间见我。行了,不用说了,就这样吧。”
这人在拧巴什么啊!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拿着伞跟着莫惟明离开。晨露还未消退,清冷的风一阵接着一阵,让人皮下也发寒。它就像刚才那阵冷雨化成的。
他们走了一段距离。梧惠望向一个区域,愣神一阵。
“想啥呢?”莫惟明问。
“啊。我记得,那边是白科长父母的墓地吧……”
莫惟明顺势看过去。虽然一眼没看到,但这条路确实有些像。有人为逝者种下梨树,绚烂耀眼的白色梨花令人印象深刻。
“去看看吗?说不定还能碰上他。”
莫惟明想说,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跟着梧惠过去了。冷家的姓很好找,是一处夫妻合葬的坟地。周遭杂草丛生,树枝横在地上,像是一年无人来过。恐怕平日里,就算在曜州本地,白冷那样的工作性质也很难抽出时间扫墓。
“白科长真忙啊。”
“可不是吗。何况他已经是副厅长了。应该是曜州历史上……不,可以说是全国最年轻的副厅长了吧?”
“他爹娘如果还活着,肯定很高兴吧。”梧惠轻叹一声,“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会来。估计咱们是等不到了。”
“他不会来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猛地转身,看到神出鬼没的神无君。之前也在坟地里见过他。怎么他们相遇的场景大多是这种诡异的局面?还好现在是白天。仔细想想,他的衣服还是黑白配色,委实符合索命无常的民间形象设定。
“他、他他,他怎么了?”
梧惠的紧张不是空穴来风,莫惟明完全理解。毕竟上次在这里,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来的是上一任极月君的死讯。如此,他们实在不敢信任神无君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没死。”
“哦。”
梧惠长舒口气。真是的,不要说那种让人理解歪的话啊。莫惟明倒是对神无君这种人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是有歧义的这一点,感到不必要的不可思议。
“他被藏起来了。”
“啊?”
在不可思议的话题上,两人达成了共识。
晨雾被阳光刺出蜂窝状的孔隙,从江面褪成半透明的纱,乳白里渗进几缕灰蓝。神无君捡起的第七个扁平的石块,终于在微波荡漾的江面打出十个完美的水漂。他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满意地抱起双臂。围巾像褪色的旗幡,在他后颈抖出虚影。现在只是微风而已,兴许那围巾比他们想象得更加轻盈。
梧惠蹲在江边,转过头,默默注视着消失在碎金波纹里的石子。确实厉害。不过,他要是拼尽全力,把石头扔到宿江南岸也不是什么问题……她单肘撑在大腿上,托着脸,望向东方的下游处。逐渐高升的太阳洒下金光,攀附着水纹逆流而上。
莫惟明抱着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十秒钟一跺脚。
“多锻炼。豆芽菜似的。”
“您说得是。”
莫惟明的后槽牙咬得更紧,一定是因为冷的。
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可能因为神无君终于打出个让他满意的成绩,也可能是他终于想好了该怎么给两人说。他终于扭过头来,背对冉冉升起的太阳。转身时,墨镜反射的光线弹到莫惟明眼里,让他的瞳孔瞬间缩成一粒针尖。
“曜州会乱,是迟早的事。但我看你们俩,实在没什么保护自己的能力。就这水平当星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现在晨练晚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莫惟明没法反驳。“话说,需要盯着我的六道无常,究竟是哪位?”
“以前是如月君。”
“以前……”
“现在谁都联络不上那位大人,不知道怎么分的,凭自觉吧。”
“自、自觉——”
梧惠缓缓站起身,免得自己发晕。待她站定后,她问神无君:“我们是信任您的。但现在,有一半法器在我手里,而我并非瑶光卿。这样,也是可以的吗?”
“原则上无所谓。这么多年,法器只会认定一位持有者,所以它在你手上未必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何况是瑶光卿分给你的,真正的主人还算他自己。更何况,你在九皇会中的身份是‘隐元卿’,算是瑶光的弼星,应该还能发挥不错的效用。”
“那就好……只是总感觉,现在所有星徒或多或少,都能将法器发挥出历史中不曾记载的力量。在我们这儿……”梧惠回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莫惟明,“有点儿装饰品的意思。”
“那倒不至于,好歹算个护身符吧。没有它,你们早死在九天国了。”
“也是……”
他们脑海不由自主地闪过羽被菌丝侵蚀血肉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清明晌午的江边更冷了。
“您刚说,白科长怎么了?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不用。开阳卿动的手,你们斗不过。我感觉不到他的方位,估计是藏到设下结界的羿府里了。他还保留着副厅长的职位,但行政岗已经撤了,工作交接给那个羿家小妹。”
莫惟明皱起眉来。“权力架空吗……”
“他过年回了趟老家,那个荒废的院子——我救过他的院子。我从寐时梦见那里听说,玉衡卿对他的记忆动了手脚。他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和羿家各自有其他动机。但他那时候只是个孩子,是被动的,何况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那里。”
“不该出现的人?”
“卯月君。你们知道我们现在不对付。不知道他给那小子说了什么,我还没问清楚。这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准备提前带着他,直接找羿帅谈判,但开阳卿大约看破了我的意图。”
“那冒昧地请教一下,您的意图是……”
“你们暂时不需要知道,知道会更麻烦。”神无君伸了个懒腰,才接着说,“但我可以给你们透露开阳卿的意图。虽然现在的局势很危险,各方的意外层出不穷,可公安厅的行动主要在于维稳,而非恢复交通。通达性越差,他们越高兴,因为他们需要合适的理由引入羿帅的军队。这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我活了很久,见过太多,并不高估特殊情况下的人性。”
他突然又打出一记石子,发出沉重的“咚”声,水溅得老高。但这次,他好像并不是以打出水漂为目的。
他接着说:“我不是质疑开阳卿的管理能力。更多的,话不好听,不说了,得罪人。我肯定是希望曜州的人口尽可能稀疏,人员尽可能撤离,这样动乱发生时造成的损失也越小。但说实话,不可能,因为疏散群众必然引起舆论风暴,不论是什么借口。不论你们是普通人还是星徒,我本都会劝你们快跑,但……”
莫惟明微微点头。
“我明白。因为我需要承担责任……”
“啊。不是的。”神无君看向他,“是来不及了。”
两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神无君。
“什么叫来不及?”
“开阳卿很快会设计意外。不管现在的交通管控,都是出于什么原因进行的,她一定会尽快对剩下的铁路桥下手,以垄断对交通权的掌控。”
“可是通往曜州的铁路四通八达……”莫惟明思忖。
“只需要再出一次意外。不难。”梧惠意识到了什么,“九方泽跟我说过,最早的那起脱轨事故可能是人为的。只要再一次,是机械性故障,他们就有理由盘查所有火车,实现对陆空干线的管控。”
“反应不错,我欣赏你。”神无君满意地点头。“之后的事,你们自求多福。海路方面,对外由洋人主导,对内仍是殷社。开阳卿很快会找借口干涉的。”
“还剩江路……”莫惟明忧虑道,“但管控很容易。虞府祖辈为了留得青山,向新权投诚,主动让出了宿江,退守南岸。现在虞府失势,他们也算达成了目的。”
“很好。你们两个都有脑子,算我没看错。”
神无君夸人总让人高兴不起来。
接着,他将颈上的围巾卸下来。梧惠发现它虽然薄,却并不透光,呈现一种比牛奶更纯粹的柔软和洁白。神无君松开手,围巾迎着微弱的东南风飞来。梧惠错开脸,伸手时却没能抓住,围巾便蒙到莫惟明脸上。
致密的织物捂住口鼻,包裹了整个上半身。毫无防备的莫惟明剧烈挣扎起来。梧惠这才发现,这条围巾其实是一张很大的方形布匹。她还没来得及上前帮他,紧接着有什么从身边掠过。一阵更加微弱的风闪过,紧接着传来莫惟明的惨叫声。
神无君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做着收刀的动作。刀刮过腰间的金属环,发出的刺响让人浮起一身鸡皮疙瘩。
莫惟明应声倒地。梧惠慌忙上前扯下他脸上的布。莫惟明因剧痛捂住腹部,蜷缩在石滩之上。梧惠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助地拉扯着这无尽的“裹尸布”。
“借给你们,别给我弄丢了。那是龙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不想聪明人随便死了。”
梧惠愤怒地转头,准备斥责神无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冒着冷汗的莫惟明终于坐直身子,将“围巾”拉到一边。
两人低头看向烛照·幽荧砍过的腰腹。
尽管刀割的痛楚依然鲜明,衣物却连一丝割破的痕迹也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