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归港炊烟(1 / 1)
哐当。
公安局铁门在身后狠狠合拢,将审讯室的冰冷和“蜂头阎罗”阴霾,暂时锁死在里面。
王大海站在台阶上,阳光明媚。
他抬手,狠狠搓了下脸颊,仿佛要把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方才那刀锋般的肃杀之气都抹掉。
案子结了。骗子落网,琼崖村老少爷们的血汗钱保住了。
现在,该回家了——回到那片辽阔的海,回到等着他的港湾。
脚步没半点迟疑,王大海直奔顺发船厂。
熟悉气味扑鼻而来,船台上,二十五米长的钢铁骨架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新刷的桐油色泽饱满、质地润泽,相较于昨日,更添了几分筋骨毕现的刚硬。
巨大的尾轴管已安装就位,粗壮的螺旋桨叶片散发着冷峻的金属幽光,只等最后那一声启动的号令。
“哟。大海兄弟。”孙老六正猫在主机舱旁指挥工人干活,瞧见王大海,咧嘴一笑,一口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格外醒目。
“骗子落网了?我听说这个消息了,今天一早好多警察过来,那些骗子都该死,快来瞧瞧。舵机下午就能安装好了,这些探鱼仪那些贵重设备也都调试得差不多了。”
王大海绕着船架,缓缓踱步。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关键的焊缝和铆接处,触感厚实均匀,带着钢铁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冰凉。
一丝真正放松的笑意,终于爬上了他连日来紧绷的脸庞:“孙工,辛苦啦。照这情况,顶多十天半个月,船就能下水了吧?”
“放心交给我。”孙老六用蒲扇般的大手拍得胸膛砰砰作响,“保证让它漂漂亮亮地。老张头和老舵手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船一开动,他们肯定立马赶来。”
“行。”王大海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新船下水,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老轨和老舵手带领新人,那就如同盲人过河,十分危险。
他掏出那包被揉得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挨个递给孙工和几位骨干师傅,“大伙再加把劲。等船下了水,管够喝酒。有空就能去琼崖村坐客,海鲜管饱。”
随后王大海脚步轻快,也有两天没回家了。是不是应该带点东西回去,就这么想着,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一拐弯,走进了县城里那条充满烟火气的副食街。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味道,仿佛在相互争斗:刚出炉的烧饼散发着焦香与芝麻的香气,油锅里翻滚的油条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酱菜铺子那浓郁醇厚的咸鲜味道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他在一个玻璃柜台前站住了脚。里头,几罐稀罕的“麦乳精”排着队,淡黄色的粉末藏在印花铁罐里,透着股金贵劲儿。
秀兰怀了身子,胃口跟猫儿似的,还比较喜欢吃甜食,这个还不错。王大海没犹豫,手指一点:“同志,这个,来一罐。”
眼角扫到旁边簸箕里,红艳艳的山楂片裹着层糖霜,亮得晃眼。秀兰最近总念叨嘴里没味儿,酸酸甜甜的,或许能勾起点食欲?“这个山楂片,也来半斤。”
售货员手脚麻利地包好。王大海小心翼翼地把麦乳精罐子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稳。油纸包的山楂片塞进随身的帆布挎包。
想了想,又走到杂货摊前,手指捻过几块毛巾,挑了两块厚实绵软的——爹娘那条,都快磨透了。最后,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僻静小巷,停在一家挂着“老周渔具修理”破木牌的铺子前。这地方,修网补船是招牌,捎带手也藏着些老海碰子的家当。
“周伯。”王大海轻车熟路的推门进去,轻声打了招呼。
柜台后头,老周伯。看清是王大海,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哟?大海?船上的家什不是刚拾掇利索?又有啥要缝补?”
“不是船上的。”王大海笑了笑,凑到柜台边,目光在墙上挂着的几件旧潜水装备上逡巡,“瞅瞅您这儿有没有合用的‘下氧’物件。
你知道的,前些天去下氧,潜水镜的气密垫圈糟朽了,下深了直渗水,冰得骨头缝都疼。
还有不能一老用芦苇管,那个再深一点可不顶事。”
老周伯放下手里锉了一半的铜件,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沉甸甸的木盒子,掀开盖儿。里头零散堆着些橡胶垫圈、阀门,还有几盘替换用的厚壁黑橡胶管。“垫圈有,老规矩的,给你挑俩厚实的。”他手指再那堆物件里面扒拉两下,捻出两个乌黑油亮、弹性十足的厚垫圈,“气管子嘛……”老头转身,从墙上取下一盘盘绕整齐、瞧着还算新的黑色橡胶管,指头用力掐了掐,又对着窗户光眯眼瞅内壁,“这盘,去年进的货,胶厚实,里头也光溜,那可比你那根芦苇管子强不老少,扛压。长短够使不?”
“够。够够的。”王大海接过垫圈捏了捏,韧性十足;又仔细捋了捋那盘新管子,确实比他身上那根布满细密裂纹的老家伙强太多。“周伯,就这些,您划个价。”他心里门儿清,这点投入实在又顶用,花不了几个钱,却能让他水底下的活计安全舒坦一大截。
全新的铜渡钢盔气泵?那价钱能吓死牛。
县城也未必有。他那套老伙计,手艺才是根本,家伙事儿,凑手就行。关键这升级,能帮他摸清水底的“金山”——那几处暗礁附近,水流平缓,砂石底儿,水温正好,是天生的海参窝子。
趁着现在海参还没给人捞秃噜了,人工养殖的苗头刚冒,他得抢这头口水。有了这新气管和垫圈,他那套“下氧”的老伙计,就能更稳当、更深地扎下去,圈出养海参的“风水宝地”。
这也是他的新计划,出门捕鱼,家养海参,双管齐下,现在启动资金是足够的,还有贷款支持,那更是应该放手去做,钱埋在手上可不会下崽子。
肩上扛着沉甸甸的新气管,怀里揣着给家人的暖意,王大海踏上了回琼崖村的黄土路。
夕阳把他的影子抻得老长,拖在尘土里,却透着一股子扎扎实实的劲儿。
刚蹭到村口那棵老榕树底下,德顺爷那洪钟似的嗓门就炸开了,带着火星子:
“糊涂油蒙了心的蠢货。差点把一村老小的饭碗砸个稀巴烂。要不是大海我都不敢想会怎么办。”
被训的赵老三,脑袋耷拉得快埋进裤裆里,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王大海的身影一出现,唰。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感激的,敬佩的,还有戳在赵老三脊梁骨上的鄙夷。
德顺爷也住了口,浑浊的老眼看向王大海,沉进一声重重的叹息:“回来了?”
王大海点了下头,目光平静地掠过赵老三那滩烂泥,没言语,只对德顺爷道:“爷,结了。公安那儿,自有章程。”
赵老三浑身猛地一哆嗦,头垂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
“好,结了就好。”德顺爷手里的拐杖狠狠跺了下地,转向赵老三时,眼神刀子似的剜过去,“滚,滚回家去。给老子好好盘肠子。往后夹紧尾巴做人。再敢动歪肠子,这次是看到你是我吗村的,没有让你蹲号子,以后再犯事不用等公安,老汉先敲断你的狗腿。”
赵老三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蹿了。
王大海眼皮都没抬,扛着家伙,大步流星直奔自家那扇熟悉又破败的院门。
吱呀一声,门轴呻吟着推开,一股子炖鱼的鲜香混着柴火味儿,热乎乎地扑了出来。
“爹,娘,秀兰。我回来了。”王大海的声音带着风尘,也带着归家的踏实。
“大海。”王大海爹拄着根磨亮的木棍,急急慌慌从屋里挪出来,脸上又是喜又是忧,“可算回来了。那事儿办妥帖了?”
“妥了,爹。”王大海先把肩上扛的潜水装备小心倚在墙角,手探进怀里,掏出那罐温热的麦乳精,“秀兰呢?给她捎了点零嘴儿。”
王大海娘撩开灶房油腻的布帘,手上还沾着白面,看见儿子,眼圈立马就红了:“里屋歪着呢,说身上乏得很。你这孩子,人囫囵个儿回来就阿弥陀佛了,还糟践钱”
王大海笑着把铁罐子塞给娘,又摸出油纸包的山楂片:“给秀兰开开胃。还有毛巾,您二老用。”厚实绵软的新毛巾递过去。
王大海爹摩挲着毛巾,粗糙的手指陷进那柔软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只憋出一句:“回来就好,下次碰到这些事,不要冲前面了。”
王大海没细说局子里的事,只一句:“坏人摁住了,钱,一分没少。”
他撩帘子进了光线昏暗的里屋。赵秀兰半倚在床头,肚子隆起得像揣了个小鼓,脸色透着倦意,可一瞧见王大海,那双眼睛倏地就亮了,挣扎着想撑起来。
“别动。”王大海一个箭步跨过去,大手轻轻按住她肩头,顺势在床沿坐下。
他从油纸包里拈起一片红得透亮的山楂片,递到她唇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尝尝,县里捎的,酸溜溜甜丝丝。”
赵秀兰就着他的手,小小咬了一口。酸劲儿激得她眯了下眼,随即又被甜味化开,一抹满足的笑意漾上苍白的脸颊:“嗯,好吃。”
她的目光在王大海脸上细细描摹,全是心疼,“累坏了吧?瞧这眼窝子,都塌了。”
“不累。”王大海握住她微凉的手,粗糙的拇指肚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掌心能感受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下,那蓬勃的生命脉动。
家,虽破旧,却暖得烫心窝子;
媳妇儿,温柔里裹着韧劲儿;还有那没出世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他勇往直前的动力,不停的帮助着他,让他浑身有的是力气。“
船厂那边顺风顺水,大船快成了。我还琢磨着,再添点新营生。”他声音压得低,没提那堆潜水家伙和水底下的盘算,不想她悬心。
“你人平平安安的,干啥都好。现在我都知足的。”赵秀兰把头轻轻抵在他厚实的肩上,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和满足。
晚饭是寻常的炖杂鱼贴饼子,可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嚼得格外香。
王大海爹娘脸上的愁云淡了不少,话也密了,追着问船厂的事。王大海耐着性子讲,描画着大船下水的盛景,念叨着将来跑远海捞大鱼的盼头。
夜深了,爹娘屋里的鼾声起了。赵秀兰也睡沉了,呼吸均匀绵长。王大海却睁着眼,毫无睡意。他悄没声地起身,赤脚走到院子里。
月光泼银似的,把个破败的小院照得一片清冷亮堂。墙角,他那套吃饭的“下氧”家伙事儿沉默地堆着:他没有多管,坐在旁边,想着的是养殖海参的细节,还有阻力,他知道,这事可能遇到的阻力不小,这让他心生烦躁。
海洋是财富,但是并非私人承包的,如果要划出一块区域搞海参,这还会触及其他人得利益得失,别看着那点蝇头小利,只要关乎于自己,那就是大事,还有就是家里现在起势有点太快了,眼红的人可不少....
他摇了摇头,先把这些烦心事给甩出去,踱到院门口,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在夜色里沉浮的墨色大海。
哗—啦—,哗—啦—,
海浪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永不止歇的叹息,又像深埋宝藏的低语。
新船即将破水,那是他劈波斩浪的倚仗。
而这片神秘的海底,还蛰伏着另一座真正的“金山”——他的海参王国梦,就从这身换了“新血脉”(气管)、“强关节”(垫圈)的老伙计身上,悄然启程。
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铜盔表面,王大海眼底燃着两簇坚定的火焰。风浪暂歇,前路漫漫。
身后是暖透心窝的家,眼前是蕴藏无限希望的海。每一步,无论是给媳妇儿添一罐麦乳精,还是给老伙计换一截气管,都踏踏实实,踩在通往好日子的路上。
蒸蒸日上?就在这细水长流的耕耘里,就在这深蓝无尽的馈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