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工分与符号(1 / 1)
铁穹的轰鸣不再是单一的噪音,它在王大海的耳中开始分层。
低沉的嗡鸣是底层熔炉区的脉动,尖锐的嘶鸣来自蒸汽主管道,远处规律沉重的撞击声是巨大的藻类压榨机。
他靠在冷却槽冰冷的外壁上,粗糙的工装袖口下,小臂肌肉微微隆起,适应着日复一日的沉重。
指尖残留着搬运管道留下的油腻和铁锈味,但他此刻的心思不在疲惫的身体上。
他摊开掌心,那块磨得圆润的炭笔头,在布满冷凝水汽的金属槽壁上轻轻划过。线条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带着思考和确认。
他画了一个简笔的深灰色小人(代表自己),小人旁边画了一个代表劣质藻饼的深绿色方块(■深绿),方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X”。然后,他指向旁边一个正在啃墨绿藻饼的工人,又指了指自己的画,脸上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那工人愣了一下,看看自己手里的藻饼,又看看槽壁上的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苦涩。他咧了咧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含糊地咕哝了一句:“难吃…像嚼锈渣…”王大海立刻捕捉到了那个发音:“锈渣”(Rust-Chewer)。他用力点头,指了指深绿色方块,重复道:“锈渣!”
周围的几个工人听见,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和认同的咕哝声。“锈渣!没错!”“比锈渣还糟!”一种奇异的共鸣在深灰色的工人间弥漫开。王大海迅速在深绿色方块旁边,刻下了他捕捉到的音节符号:两个粗糙的、代表“Ru”和“Che”的点线组合。这不是卡片上的标准星环语,而是属于铁穹底层的、带着铁锈味的“俚语”。
巴图沉重的动力装甲脚步声由远及近。独眼扫过槽壁上的涂鸦,在那深绿色方块上的大“X”和新刻的“Ru-Che”上停顿了一下。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声,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清除,目光反而在王大海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他粗声粗气地指向堆积的管道残骸:“动起来!锈渣们!B区的活计不会自己干完!”
“锈渣们”…巴图竟然用了这个词!周围的工人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带着自嘲和解脱意味的哄笑。王大海也低下头,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个代表拒绝的“X”,第一次有了被上层默认的回响。
夜晚的隔间冰冷依旧。王大海没有躺下。他从怀里掏出那条早已冰冷僵硬、却依旧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深渊银梭。它躺在掌心,像一块来自深渊的寒铁。他又拿出格鲁给他的那块刻着简陋箭头的暗蓝色金属片。最后,他掏出了那张哑光的身份卡片。
三样东西,摆在那面被他刻满了符号和涂鸦的冰冷墙壁前。
银梭代表价值(|||),代表深渊海(波浪线),代表一次成功的、伴随着危险的“拒绝”(X)尝试。
金属片代表铁穹迷宫的秘密通道,代表格鲁的信任和底层工人间无声的密码。
卡片代表身份(●|||X),代表他与这个冰冷世界最深、也最神秘的连接点。
他拿起炭笔,在墙上那幅简化的“社会图”下方,开始刻划新的东西。他先画了一个小圆圈,里面点上一点(●),代表银梭。然后,画了一个指向圆圈的箭头(→●)。接着,在箭头旁边,他刻下了三道竖线(|||)。意思很简单:卖出银梭,获得价值。
卖给谁?怎么卖?
老林头那张布满皱纹、眼神精明的脸浮现在脑海。那个在通道口摆着破旧金属箱子,用劣质烟草和止痛药膏换取工人血汗积累的小东西的老头。他是这片深灰色区域里,唯一看得见的“流通点”。
第二天短暂的休息间隙,王大海揣着那条冰冷的银梭,走向老林头惯常摆摊的通道口。老头正缩在角落里,用一块油腻的布擦拭着一个看不出用途的、布满按钮的小仪器。几个工人围着他,低声讨价还价。
王大海走过去,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出零碎的东西。他直接摊开手掌,那条银梭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投入灰暗水潭的一抹寒星,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老林头擦拭仪器的动作都停住了。
老林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精光,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他放下破布,仔细打量着王大海掌心的银梭,甚至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鳞片。
“好东西…刚出水的深渊银梭…品相难得…”老林头嘴里啧啧有声,眼睛却飞快地瞟向四周,压低声音,“小子,胆子不小。哪弄的?”
王大海没回答。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墙壁——那里没有画,但他相信老林头懂。他做了个划水撒网的动作,又指了指下方(深渊海的方向)。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目光坚定地看着老林头。
老林头脸上的精明更深了。他当然懂。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王大海面前晃了晃(||),然后指了指自己箱子角落里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颜色稍微深一点的烟草卷(比最劣质的稍好)。
王大海摇摇头,三根手指依旧竖着(|||),另一只手指向银梭,又做了个“全部”的手势。然后,他指向老林头箱子里的另外两样东西:一小罐颜色更清亮些的止痛药膏(不是那种黑乎乎的劣质品),还有几块颜色明显偏黄、看起来没那么干硬的藻饼(工头级)。
老林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是陷入了激烈的算计。他看看银梭,又看看自己箱子里的“硬通货”,再看看王大海那张沉默却异常固执的脸。周围几个工人屏息看着,这种级别的交易在下层很少见。
最终,老林头一咬牙,肉痛地从箱子里拿出那几块黄藻饼、那罐清亮药膏,再加上那一小撮深色烟草卷,一股脑推到王大海面前。同时,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类似旧世界PDA的金属板。板子很旧,屏幕边缘有裂纹。他用枯瘦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调出一个界面。
界面上没有数字,只有光点组成的横条!横条由许多细小的光格组成,此刻大部分光格是暗淡的灰色,只有最底端大约两格闪烁着微弱的黄光。
老林头指着自己屏幕上那两格黄光(||),又指了指王大海。然后,他用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只见那两格黄光瞬间消失,转移到了屏幕顶端一个空白的区域。接着,他伸出三根手指(|||),又在屏幕上代表“接收”的符号上点了一下!
瞬间,屏幕顶端那个空白区域,亮起了三格全新的、更加明亮的黄光!这三格黄光,明显比老林头之前那两格更亮、更饱满!
“喏!你的工分!三个点!亮堂吧?”老林头把屏幕转向王大海,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炫耀和完成交易的如释重负。
王大海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懂了!工分!不是纸币,不是硬币,而是存储在这种金属板里的、用亮度不同的光格表示的“点”!三道竖线(|||)的价值,在这里,变成了三个明亮的“光点”!深渊银梭的冰冷,转化成了金属板上温暖的光!
他强压下激动,默默收下黄藻饼、药膏和烟草卷,将那条银梭递给老林头。老头像捧着宝贝一样,迅速将其收进箱子最底层。
交易完成。王大海没有立刻离开。他指着老林头屏幕上那三个亮起的光点(|||),又指了指屏幕上其他一些功能符号——一个像门的符号(可能是转账),一个像齿轮的符号(可能是设置),还有一个打叉的符号(X,拒绝或取消?)。他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
老林头愣了一下,看着王大海求知的眼神,又看看屏幕上那三个代表不菲财富的光点,脸上的精明渐渐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他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调出一个更基础的界面。屏幕上显示着一些最常用的符号:代表“工分”的符号(一个圆圈加一个向上的箭头),代表“交易”的符号(两个相对的箭头),代表“物品”的符号(一个方块)……
“看好了,小子,”老林头的声音少了几分市侩,多了点难得的耐心,“这是‘点’,这是‘换’,这是‘东西’…”他用生硬的腔调念着星环通用语的词汇,手指在屏幕符号和对应单词之间移动。
王大海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符号的形状,每一个发音的音节,将它们与屏幕上闪烁的光点、与自己怀中那张身份卡片上的复杂几何迷宫、与墙壁上那些涂鸦强行关联、记忆、消化。符号的世界,在他眼前从未如此清晰而广阔。
他沉浸其中,直到一声粗粝的咳嗽在身后响起。
王大海猛地回头。
巴图不知何时站在了通道口,庞大的动力装甲如同沉默的铁塔。那只独眼没有看老林头,也没有看屏幕上闪烁的工分光点,而是穿透人群,精准地、深深地锁定了王大海。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显露出奇异纹路的矿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王大海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重量。独眼的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如同深渊银梭鳞片反光般的微芒,一闪而逝。
通道里机器的轰鸣似乎都低伏了下去。王大海握着那几块珍贵的黄藻饼和那罐清亮的药膏,掌心那冰冷的金属卡片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灼热。墙壁上,代表他自己的●|||X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正无声地汲取着金属板上那三个明亮光点(|||)的微光,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铁穹的冰冷规则下,名为“王大海”的符号,正以工分的光芒为燃料,悄然改变着自身的亮度。
铁穹的底层,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冷却槽巨大的风扇叶片搅动着粘稠的湿冷,却吹不散弥漫在深灰色工人间的沉重。通道口,老林头那个破旧的金属箱子孤零零地敞着,劣质烟草卷和黑乎乎的药膏像被遗弃的垃圾。老头本人缩在更深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脸上的皱纹绷得死紧,透着一股大难临头的灰败。
王大海靠在冰冷的管道上,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张哑光的金属卡片。卡片右下角的●|||X符号,像烙印一样刻在意识深处。几天前金属板上那三个明亮光点(|||)带来的短暂微光,早已被此刻通道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彻底扑灭。
“听说了吗?‘黑钩’的人…在第七通道…”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佝偻的背几乎弯成了直角,“老乔…他们把他藏在通风管夹层里的三条‘银梭’…全抄走了!还有他攒了半年的工分板…清零了!”
“不止老乔!”另一个声音压抑着愤怒,“B区冷却组的小卡姆!那孩子才多大?就因为他阿姆偷偷藏了两块‘黄饼’想给他换点药…被‘蓝杠子’(小头目)逮到…当场打折了手!工分扣光,人扔进‘锈渣池’(处理劣质藻饼废料的腐蚀性池子)边上自生自灭!”
“锈渣池…”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满是恐惧,“那地方…进去就脱层皮!”
“都闭嘴!”格鲁低沉的声音像闷雷一样砸过来,焊疤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独眼扫过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的工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想进‘锈渣池’陪小卡姆?还是想被‘黑钩’挂上通风管当风干肉?!”
人群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个深灰色的身影。
王大海的心沉到了谷底。小卡姆…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一丝不苟拧紧管道卡扣的少年?他见过他偷偷把省下来的半块“锈渣”塞给更瘦小的同伴。那条被打折的手臂…“锈渣池”边缘刺鼻的腐蚀气味仿佛已经钻进了鼻腔。老乔辛苦积攒的银梭和工分,在暴力面前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老林头的恐慌有了最残酷的注解。这就是拒绝(X)平庸、试图积累一点点价值(|||)的代价?在这座钢铁丛林里,深灰色(底层)的微光,只能招来更凶残的掠食者——那些穿着深蓝色镶黄杠制服的“蓝杠子”,以及他们背后,如同阴影般笼罩一切的“黑钩”。
巴图沉重的动力装甲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他停在人群边缘,冰冷的装甲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寒光。那只独眼扫过一张张惊恐麻木的脸,最后落在王大海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言语,只有装甲内部传出的、低沉而规律的引擎嗡鸣,像一头蛰伏巨兽的心跳。
“所有人!”巴图粗粝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C区主冷凝管破裂!高浓度冷却液泄漏!污染等级三!十分钟内必须完成封堵!工具在G-7通道口!动作快!拖后腿的,工分清零!滚去‘锈渣池’清淤!”
命令如同冰水浇头。污染等级三!高浓度冷却液!那是能瞬间灼伤皮肤、腐蚀呼吸道的剧毒!C区又是出了名的狭窄管道迷宫!十分钟?这根本是送死!
“巴图队长!十分钟…来不及啊!防护服都不够!”一个胆子稍大的工人带着哭腔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