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骨骼和支撑（1 / 1）
霍光顿了顿，不敢去看皇帝的眼睛。
他微微垂下眼帘，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悯与不忍都藏在那一片阴影里。
他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仿佛秋日里凋零的最后一片落叶。
“那位老者说，卫姑娘她……她在二十多年前，便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无钱医治……不幸病故了。”
病故了。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刘彻的头顶，在他的灵魂深处，悍然炸响。
他龙袍之下那伟岸的身躯，猛地剧烈一颤，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眼中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帝王威严，都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熄灭成了死灰。
他紧抓着扶手的双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骼和支撑，他颓然地，重重地坐倒回了冰冷的御座之上。
那御座是如此坚硬，如此冰冷，像是万年不化的玄冰，寒气顺着脊骨，直冲天灵。
“死了……”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轻如梦呓，带着浓重的难以置信。
“她……死了……”
他喃喃自语，神情恍惚，双目失焦，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眼中的霸气与威严荡然无存。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拓土开疆、定鼎乾坤的汉武大帝。
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心中最后一丝念想的，孤独而悲伤的老人。
一个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守护的，无能为力的男人。
霍光看着皇帝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如被尖针刺过，一阵刺痛。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陛下而言是何等的残忍，但他更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将会是把插在陛下心口的刀，再狠狠地拧上一圈。
他犹豫了片刻，那份根植于骨髓的忠诚与不忍，在他的内心激烈地交战。
最终，忠诚战胜了不忍。
他还是决定将那个最重要，也最残忍的事情，禀报上来。
他上前一步，那细微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低到仿佛只有他们君臣二人的灵魂才能听见。
“陛下，请节哀。”
“臣……还查到一事……”
“据那位老者费力回忆，当年陛下您离开她身边的时候……”
霍光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从已经干涩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他一字一顿地，清晰无比地说道：“她……当时，已经怀有身孕。”
“只是，这件事情，她为了不给您带去任何麻烦，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更没有想过去叨扰陛下您分毫。”
这短短的一句话，不啻于一道真正的九天神雷，在刘彻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被无数血丝所充斥，变得一片赤红！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身负重伤的雄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一把死死地抓住了霍光的手臂。
那力道之大，让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霍光的皮肉之中，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嘶哑，尖利，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疯狂与绝望。
“她……她有了……有了朕的骨肉？！”
“是，陛下。”
霍光忍着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但他却站得笔直，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孩子，是个女孩。”
“卫姑娘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到了七岁。”
“老者说，那孩子很像她母亲，一样的聪慧，一样的安静。”
“后来，母亲病故，她便……她便……不知所踪了。”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从这位威加海内、不可一世的帝王口中，猛然爆发出来。
他猛地松开了霍光，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指甲深深地抠进了自己的头皮，仿佛想要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挖出来。
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了起来，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狼狈地跌落下来，跪倒在地。
像一个受了致命伤，在绝望中哀嚎的野兽。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那不是君主的愤怒。
那是一个……一个错失了一生挚爱，更错失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一个丈夫与父亲的，最绝望、最深沉的悲恸。
他征服了四海，他击败了匈奴，他将大汉的旗帜插遍了目之所及的土地。
他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让“汉”这个字，成为了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
可到头来，到头来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自己亲生的孩子，都无法保护。
甚至，他都不知道她们的存在！
三十年的岁月，他活在权力的巅峰，而她们，却在民间苦苦挣扎，一个因病早逝，一个下落不明。
无尽的悔恨，与穿心刺骨的悲痛，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在这一刻，将他这位孤家寡人，彻底地，无情地淹没。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如水，没有半分温度，静静地照进这空旷死寂的大殿。
只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老人，悲痛欲绝的，蜷缩着的剪影。
那剪影，渺小而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