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绝处逢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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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起漠北草原上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那支沉默的队伍。一匹通体如雪的神骏白马走在最前,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深红袈裟,面容沉静,正是萨迦法王拜斯巴。夕阳熔金,泼洒在他身上,将那深红染得近乎发暗,仿佛凝固的血液。他身后跟着几名法王寺门徒,步履无声,表情肃穆如岩石。

最扎眼的,是队伍中央那辆粗陋的囚车。车轮碾过碎石和枯草,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嘎”声。囚车里,年轻的母亲娜馨紧紧抱着怀里四岁的孩子阿敦赤。她身上那曾经象征尊贵的丝绸袍服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凌乱不堪,如同被粗暴揉碎的锦绣。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囚车的栅栏,死死盯住马背上那抹深红的身影,声音因压抑的怒火和恐惧而微微发颤:“法王!你要把我们母子带到哪里去?”

法王并未回头。白马依旧不疾不徐地踏着碎步前行。他的声音平稳地逆风传来,清晰地送入娜馨耳中:“法王寺。虽不能如昔日王府般锦衣玉食,但至少,能保住性命。”他微微侧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下颌的轮廓,那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又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活着,比什么都好,公主。”

“活着?”娜馨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她低头看向怀中懵懂的儿子。小阿敦赤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伸出小手,试图抓住栅栏外掠过的一根枯草茎。他全然不知母亲的悲愤与法王的冷酷,小小的手指头还在无意识地拨弄着娜馨衣襟上一颗摇摇欲坠的玉扣,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娜馨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将孩子抱得更紧,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发顶,眼中翻涌着屈辱、愤怒和无边的忧虑,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重的死寂。她不再看拜斯巴,只是死死搂着阿敦赤,仿佛那是她沉没前唯一的浮木。小阿敦赤似乎被母亲勒得有些不舒服,扭了扭小身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开始认真地数起囚车木栏上模糊的刻痕,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难题。

队伍沉默地前行,如同送葬。远处的天际线上,起伏的山峦渐渐显露出灰暗的轮廓。一座依山而建的庞大寺院出现在视野尽头,赭红色的高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金顶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芒,冰冷而遥远。那就是法王寺,一个巨大的、未知的牢笼。

夕阳彻底沉入大地边缘,只留下天际一抹暗紫的余烬。暮色四合,寒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从裸露的岩石缝隙和枯黄的草根下迅速弥漫开来。

此刻,距离法王寺囚车队伍数百里之外,漠南的群山在昏暗中只剩下狰狞起伏的剪影,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山风刮过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矮松林,发出呜呜的尖啸,如同无数亡魂在呜咽。

一道踉跄的身影在嶙峋的山石间艰难移动,粗重的喘息声撕破了这荒凉的寂静。穆威身上的皮甲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深褐色的血痂混合着尘土,糊满了半边身体。最深的伤口在右臂,一道狰狞的刀痕几乎斩断了护肩的铜钉,深可见骨,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他手中拄着一柄形制奇特的宝刀,刀身宽阔,弧度带着一种霸道的凶悍,刀柄缠绕的皮条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刀身上布满了新鲜的豁口和划痕,有几处甚至微微卷刃。这柄曾令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争锋刀”,此刻黯淡无光,如同主人一样,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他逃出来了。凭着多年生死搏杀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和一身血勇,硬生生从伯颜弘范的大军中撕开了一条血路。身后的追杀声、兵刃撞击声、同伴临死前的怒吼……那些混乱而惨烈的声响,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如同附骨之疽。但那些都模糊了,褪色了。

唯一清晰的,是娜馨与阿敦赤的身影。

“娜馨…阿敦赤…”穆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低哑地念出这两个名字。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烧红的刀子,胸膛里火烧火燎。他猛地停下脚步,拄着争锋刀,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蜿蜒而下。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中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光秃秃的岩壁,嶙峋的怪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风更冷了,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裂开的伤口。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伯颜弘范的追兵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可能就在附近,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他咬着牙,拖着几乎麻木的伤腿,沿着一条狭窄陡峭的石缝向上攀爬。粗糙冰冷的岩石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他靠着争锋刀支撑身体,手脚并用,指甲在石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突然,一股带着浓重湿气的、略微温暖的风从石缝斜上方吹拂下来,拂过他汗湿血污的脸颊。穆威精神猛地一振!有风,意味着有空间!他奋力向上挪动几步,拨开一丛顽强扎根在石缝里的荆棘,手掌被尖刺划破也浑然不觉。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被几块崩落的岩石和茂密的藤蔓半掩着,若非这缕暖风,极难发现。洞口深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带着一股泥土和苔藓混合的、潮湿而微腥的气息。

穆威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扶着冰冷的岩壁,大口喘息,贪婪地吸了几口洞内涌出的、带着微弱暖意的空气。就是这里了!暂时安全了。

他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隐没在沉沉的暮色和乱石之中,只有呜咽的风声在谷底盘旋。没有追兵的身影,也没有可疑的声响。他不再犹豫,忍着剧痛,侧身挤进了狭窄的洞口。

洞内比洞口宽敞一些,但也仅能勉强容他躺下。地面是冰冷的岩石,凹凸不平。穆威摸索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柄沉重的“争锋刀”举起,刀尖向下,猛地发力!

“嚓!”

一声沉闷的钝响。青铜刀柄上狰狞的兽头纹饰在昏暗中一闪。争锋刀那宽阔的刀身深深刺入脚下坚硬的岩石地面,稳稳地立在那里,如同一根沉默的界碑,宣告着主人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穆威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潮湿的洞壁,颓然滑坐在地。黑暗瞬间将他吞噬。右臂的伤口和全身的筋骨都在疯狂叫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小皮囊,里面是早已冻硬的最后一点肉干。他费力地撕咬下一小块,在嘴里用唾液软化,艰难地吞咽下去。冰冷的食物落入火烧火燎的胃袋,带来一丝微弱的、聊胜于无的暖意。

洞外,漠南群山的夜风愈发凄厉,如同万千鬼魂在旷野中呼啸穿梭。冰冷的空气钻进洞口,像细小的冰蛇缠绕着穆威的身体,带走他仅存的热量。他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黑暗是绝对的。除了洞口透入的、被岩石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微弱天光,四周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寂静是另一种折磨,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洞外永无止息的风嚎。这死寂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恐惧。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痛苦和寒冷拉得无比漫长。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彻骨的寒意和周身撕裂般的痛楚。黑暗中,娜馨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是很久以前,在王府温暖如春的寝殿里,她坐在窗边,就着明亮的烛光,一针一线为他缝补训练时撕裂的皮甲护臂。烛火跳跃着,映在她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如同草原上最纯净的湖水。那笑容,那眼神,曾是他血雨腥风生涯里最温暖的归处。

“阿爸!阿爸!”小阿敦赤稚嫩清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奔跑后的欢快喘息。画面猛地切换到王府宽阔的校场,阳光灿烂得刺眼。小小的阿敦赤像只笨拙却精力无限的小马驹,咯咯笑着,摇摇晃晃地迈着小短腿,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朝着他冲过来。穆威记得自己当时刚练完刀,满身尘土汗水,怕弄脏了儿子,下意识地想后退。可阿多赤不管不顾,一头撞进他怀里,小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欢喜,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爸,抱!高高!”

那时怀抱里的温暖和重量,儿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娜馨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父子俩时那温柔含笑的目光……那一切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暖意,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穆威冰冷的心上。与眼前这刺骨的黑暗、死寂、伤痛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痛,深入骨髓,远胜过肩头那道几乎见骨的刀伤。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穆威喉咙深处滚出,饱含着一个父亲和丈夫无能为力的剧痛与狂怒。他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住洞外那片被寒风撕扯的、同样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距离,看到法王寺那冰冷的囚笼。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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