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囚笼(1 / 1)
黄沙卷地,风刀子似的刮过戈壁,扯动着囚车朽木栅栏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呻吟。数日颠簸,车轮碾过碎石和枯骨的声响早已刻进娜馨的骨髓里。她紧紧抱着怀里的阿敦赤,孩子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只受惊的雏鸟,滚烫的额头贴着她冰凉的颈窝。四岁的孩子,本该在金色帐幕里玩着骨箭,如今却成了这笼中物,阿里不哥血脉的余烬。
“娘……”阿敦赤的声音细弱蚊蝇,被风沙揉碎。
娜馨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鬓角,嘴唇无声地开合,没有声音,只有绝望的安抚。囚车外,萨迦法王拜斯巴的坐骑沉稳前行,他宽大的绛红色僧袍在风沙中纹丝不动,如同一尊移动的神祇。押送的队伍沉默如铁,只有马蹄和车轮搅动着死寂。
当那座依着嶙峋山壁而建的庞大寺庙终于刺破昏黄的地平线时,娜馨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法王寺,拜斯巴的意志所在,亦是他们母子命途的终点。
寺庙赭红色的高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沉沉压来。紧闭的厚重寺门缓缓向内洞开,发出沉闷悠长的声响,仿佛巨兽的咽喉。门内,早已乌泱泱跪倒了一片僧人。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队伍在寺门前停下。拜斯巴法王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尘埃。几乎在他双脚落地的刹那,寺门内簇拥的人群中,当先走出四人。
为首者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抵得上寻常两人,正是大护法那赫鲁。他虬髯戟张,面色如铁,双手拄着一柄乌沉沉的镔铁禅杖,杖首狰狞的兽头环下缀着几个铜环,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禅杖轻轻一顿地,那铜环便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嗡”鸣,震得人心头发颤。他身后半步,左护法兀枯,是个精悍的青年,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奇特的刀——刀柄末端连着一条细长黝黑的铁链,缠在他小臂上,链身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荡,无声地传递着危险的气息。右护法则是一位女子,雅沁,面容在暮色中看不太真切,唯见其右臂之上套着一件寒光闪闪的三叉钢爪,爪刃尖锐,倒钩森然。
而站在这三位护法之前的,是一个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青年。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拜斯巴身上。
“法王,”青年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温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默,“久违了。”
拜斯巴脸上也绽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裂开一道细纹:“皇子殿下亲迎,倒是劳烦了。”
“法王为国辛劳,跋涉万里而归,涅古罕在此迎候片刻,理所应当。”皇子涅古罕微微躬身,礼数周全。
两人在寺门前简短寒暄,言语间是旁人听不懂的深意与试探。那些跪伏的僧众头颅垂得更低,风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两位大人物平缓的对话声和那赫鲁禅杖铜环偶尔被风拨动的微响。
囚车内,娜馨死死盯着那柄禅杖和那晃动的链刀、闪着幽光的钢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感觉到怀里的阿敦赤身体猛地一颤,小小的手死死攥住了她胸前的衣襟,攥得指节发白。孩子把头更深地埋进她怀里,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
寒暄毕,拜斯巴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囚车方向,随即对右护法雅沁道:“雅沁,带他们母子去西边偏院,好生安置。”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传入囚笼。
“安置”二字落入娜馨耳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更像是一种宣判前的缓刑。
雅沁应了一声,声音干脆利落,听不出情绪。她迈步走向囚车,右臂上那三叉钢爪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娜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将阿敦赤抱得更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准备迎接未知的折磨。
“哗啦——”沉重的铁锁被打开。
雅沁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她一手拉开吱呀作响的囚车门,另一只手依旧垂在身侧,那三叉钢爪的尖端离娜馨的脸颊不足一尺。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沙尘的干燥气味,钻进娜馨的鼻腔。
“出来。”雅沁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什么起伏,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娜馨抱着阿敦赤,动作有些僵硬地挪到车门口。双脚重新踏上坚硬的地面,一阵虚浮感袭来。阿敦赤似乎被母亲的动作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小脸苍白,沾着沙尘,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大而黑亮,带着懵懂的惊恐,怯生生地望向雅沁臂上的钢爪。
雅沁的目光在阿敦赤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意味。她侧身让开:“跟我走。”
没有绳索,没有推搡,雅沁只是在前引路。娜馨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身后,踩过冰冷的石板地。两旁是低眉垂目的僧人,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她能感觉到阿敦赤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孩子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缓过一丝神,干裂的小嘴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发出细微的“吧嗒”声。
雅沁带着他们穿过几重森严的门户,绕过几处高大肃穆的佛殿。殿宇的阴影沉重地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酥油灯和线香混合的味道,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石头和岁月的冰冷气息。最终,他们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墙低矮,院门窄小,与方才路过的宏伟殿堂相比,显得格外局促简陋。
雅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露出里面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木榻,一张粗木桌,两条长凳。光线昏暗,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待在这里,不得随意走动。”雅沁站在门口,言简意赅,身影被门外的暮色勾勒出一个利落的剪影,臂上的钢爪寒光一闪而没。她并未踏入,只是留下这句话,便反手关上了房门。
这轻微的声响却让娜馨浑身一激灵。她抱着阿敦赤僵立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四壁空空,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气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这不像牢房,却比牢房更让她心慌。没有锁链,意味着什么?是法王的“仁慈”?还是……另一种更彻底的绝望?酷刑前的麻痹?
她抱着阿敦赤慢慢挪到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下。阿敦赤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松开,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和恐惧。娜馨挨着他坐下,身体依旧紧绷,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刻都像钝刀子割肉。她不敢想丈夫穆威的下落,不敢想阿里不哥家族的末路,更不敢想怀中这小小稚子,将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命运。她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冰凉的身体汲取孩子那一点点可怜的热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煎熬中的片刻,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稳。
娜馨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下意识地将阿敦赤护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母兽面对逼近的危机。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没有预想中凶神恶煞的狱卒,也没有手持刑具的护法。站在门口的,只是一个穿着普通僧袍、面容平静的小沙弥。他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木托盘,盘子里散发出浓郁的、久违的食物香气。
一碗热气腾腾、奶白色的浓稠酥油茶,几块烤得焦黄、撒着粗盐粒的面饼。
香气毫无防备地钻进娜馨和阿敦赤的鼻腔。阿敦赤的小鼻子下意识地翕动了几下,一直紧张得抿得死紧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些食物,喉头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小沙弥低着头,将托盘轻轻放在门口的粗木桌上,动作带着一种寺庙中特有的安静和规矩。他没有看娜馨母子一眼,放好东西,便默默地退了出去,重新带上了门。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托盘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和浓郁的香味,固执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与这冰冷的石屋、与娜馨心中沉重的绝望,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娜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托盘上。食物?在法王寺?给囚徒?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毒药?最后的晚餐?还是某种更阴险的试探?
阿敦赤小小的身体动了动,他仰起苍白的小脸,看向母亲,眼睛里除了恐惧,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另一种强烈的渴望——饥饿。他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娜馨的袖子,声音细弱,带着哭腔:“娘……饿……”
孩子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娜馨紧绷的神经外壳。她低头看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和渴望的眼神,再看向那冒着热气的食物。那香气是如此真实,如此……诱人。一种混杂着疑虑、恐惧,却又被生存本能催生出的、极其微弱渺茫的念头,如同死寂冰原上燃起的一星火苗,在她漆黑一片的心底深处,极其艰难地、试探性地,跳动了一下。
也许……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