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忐忑(1 / 1)
上都,法王寺。
幽深的静室内,光线仿佛被沉重的檀香压得透不过气。萨迦法王拜斯巴端坐于猩红毡毯上,身姿如古松磐石,纹丝不动。他对面,坐着年轻的涅古罕皇子。皇子面容紧绷,眼底深处,是压抑不住的焦灼与戾气。
“法王,”涅古罕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静室,“不能再等了!我那‘好大哥’真金太子,羽翼渐丰。若他日真让他坐上那至高之位,你我,还有这法王寺,都将是刀下枯骨,史书尘埃!”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拜斯巴闭着的眼缓缓睁开,眸光沉静,深不见底。他指尖轻轻拨动着一串暗红的玛瑙念珠,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在这紧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皇子殿下,”拜斯巴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稍安勿躁。草原上的狼王再雄壮,也总有老去的一天。狼窝里的崽子们,总要为那首领的位置,亮亮爪子,争个高下。时机未到,急,反而会露出破绽,被猎人盯上。”
涅古罕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被强行压下的猛兽。他盯着拜斯巴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最终,那紧绷的肩线还是颓然松垮了几分。他明白,眼前这位法王,是他此刻最大的依仗,亦是棋盘上最关键的执棋人之一。他需要拜斯巴的智慧和力量,更需要法王寺在漠北各部族中那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法王深谋远虑,小王……受教。”涅古罕艰难地挤出这句话,带着不甘,也带着一丝不得不服的妥协。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那小王今日便先行告退,静候法王指引。”
“殿下慢行。”拜斯巴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垂落,仿佛又沉浸入无边的禅定之中。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涅古罕那压抑的怒火隔绝在外。静室重归死寂,唯有檀香袅袅。拜斯巴并未动,依旧保持着入定的姿态。片刻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入室内。来人正是法王寺右护法雅沁,一身素净的灰色僧袍,掩不住她年轻姣好的容颜,眉眼间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她走到拜斯巴座前数步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而利落。“法王,”她的声音清泠,如珠落玉盘,“人已安置妥当。娜馨与其子阿敦赤,就在西院偏房。”
拜斯巴眼皮未抬,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雅沁会意,不再多言,身形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
门扉再次闭合,这一次,静室彻底只剩下拜斯巴一人。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再无一丝佛门慈悲的暖意,只剩下洞察世事的冰冷与精于算计的锐利。他并未起身,而是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玄奥晦涩的法印。随着印成,一股肉眼难以察觉的、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能量波动,开始在他周身氤氲流转。点点幽微的暗金色光芒,如同夏夜流萤,在他宽大的袖袍和衣袂间明灭不定。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细密的梵唱低语凭空响起,又似有金刚怒目之影在暗影深处一闪而逝——【无界释迦密乘】,法王寺不传之秘,此刻在他身上悄然运转。
他的思绪,却并未完全沉浸在密法的玄奥之中。一个名字,一个预言,清晰地浮现在他冰冷的心湖之上:刘秉忠。那位深得忽必烈大汗倚重、洞悉天机的汉人太师。一年前一次秘会,刘秉忠曾指着星图,语焉不详地暗示:阿里不哥的血脉,或许并未断绝其先祖搅动风云的戾气,虽年幼,却可能成为未来棋盘上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牵动各方气运。
“阿里不哥的外孙……”拜斯巴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玛瑙念珠上重重一按。他眼前浮现出那个被安置在偏房里的孩子——阿敦赤。一个年仅四岁的孩童,身上却流淌着黄金家族最桀骜、最危险的那一支血脉。
“若那刘秉忠老儿所言非虚,”拜斯巴的心念如冰河下的暗流,冷静地盘算着,“此子便是奇货可居。阿里不哥虽败亡,其旧部仍有暗流涌动,漠北诸王心思各异。养着这对母子,便是握着一张牌,一张能在恰当时机抛出去、足以搅浑真金太子那一池春水的牌……或可助涅古罕,亦可为我法王寺谋得更大立足之地。”
念头一转,那心念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若刘秉忠只是妄言,或此子不堪造就……”拜斯巴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那便如无用的杂草,丢出去,任其自生自灭便是。法王寺的慈悲,从不施舍于无用之人。”
密法运转带起的暗金流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将他眼底那抹冷酷的权衡映照得愈发深邃。慈悲法相之下,是精于算计的冷酷心肠。
西院偏房。
与静室的幽深压抑不同,这里勉强算得上干净明亮。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一张矮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散发出诱人的甜香与奶香。
娜馨坐在矮几旁,身上那件原本色泽鲜艳的袍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逃难的风尘与疲惫。她面前的酥油茶几乎没有动过,一块小巧的奶糕被她无意识地掰成了细碎的渣子,散落在几案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紧闭的门扉和那扇透光的窗户,仿佛那薄薄的纸和木头后面,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这里不是家,是华丽的囚笼。法王寺的庇护?娜馨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拜斯巴的名字,在草原上与铁腕和深不可测的城府相连。将她和赤儿安置于此,绝非善意。阿里不哥之女的身份,在父亲败亡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甩不脱的枷锁,如今更成了他人眼中的工具。她必须逃,带着赤儿远远逃离上都,逃离这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逃到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角落,哪怕去放羊牧马,也好过在这里任人宰割!
念头一起,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儿子。
矮几对面,小小的阿敦赤正安静地坐着。四岁的孩子,脸蛋还带着婴儿般的圆润,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草原雨后最纯净的夜空。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母亲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惧和焦虑。他小小的手,正努力而专注地捧着一块比他手掌还大的、沾满蜂蜜和芝麻的奶饼,小口小口,认认真真地啃着。香甜的碎屑沾满了他的嘴角和小下巴,随着他鼓动的腮帮子簌簌往下掉。他吃得很慢,很专心,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手里这块美味的点心吃完。周围的一切——这陌生的房间,母亲紧绷的神情,窗外隐约传来的陌生脚步声,甚至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危机感——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了那个只有食物香甜的小小世界之外。
危险?那是什么?阿敦赤的世界里,此刻只有舌尖上甜蜜的滋味。
娜馨看着儿子天真懵懂、无忧无虑啃着点心的模样,心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猛地被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狠狠扯了一下。眼底瞬间涌起一股热意。她慌忙低下头,用衣袖飞快地按了按眼角,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显露脆弱。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每一个可能的脱身时机和路线。
偏房里只剩下阿敦赤小口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以及娜馨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阳光静静地移动着光斑,空气中的奶香和甜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令人窒息的沉重。
就在这时,一直专注啃着奶饼的阿敦赤,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抬起沾满碎屑的小脸,那双漆黑纯净、仿佛能映出人影的眼睛,倏地转向了房间一侧那扇紧闭的窗户。他歪着小脑袋,定定地望着那里,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遥远、极其细微、只有他能捕捉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