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焦虑(1 / 1)
漠南的风,带着砂砾的粗粝,嘶嘶地刮过洞口。洞内,穆威盘膝而坐,眼睛紧闭,每一次悠长的吐纳,都沉重得像是要把肺腑深处郁结的块垒硬生生挤出喉咙。体内真气艰难流转,如同冻土下迟滞的暗流,每一次经过右臂时,那深埋的旧伤便如毒蛇般骤然噬咬,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右臂的无力感,清晰得如同烙印,每一次提醒都带着当日伯颜弘范大军铁蹄的轰鸣与刀锋撕裂皮肉的冰冷记忆。争锋刀,就插在他身旁一道狭窄的石缝里。暗沉沉的刀身,此刻却贪婪地吸噬着洞外泼洒进来的炽烈阳光,刀锋一线寒芒流转,刺得人眼涩痛。这冰冷的铁器,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唯一伙伴。
刀还在,人呢?
娜馨……阿敦赤……他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那日乱军之中,他被伯颜弘范的亲卫死死缠住,只来得及瞥见娜馨拼死护着小小的阿敦赤,身影被如潮的乱兵瞬间吞没。是生?是死?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他的魂魄。
还有主公阿里不哥……穆威的拳头在膝上攥紧,骨节咯咯作响。那位草原上的雄鹰,他追随的主君,恐怕也已坠入忽必烈精心编织的铁网。这漠南之地,每一寸草皮之下,都仿佛潜藏着忽必烈鹰犬的耳目。出去?穆威的目光扫过洞口外刺目的光,那里是自由,更是陷阱。他这张脸,这柄争锋刀,只要稍稍暴露,立刻便是插翅难逃。被抓进大牢,甚至曝尸荒野,都于事无补。
一股狂暴的戾气陡然冲上颅顶,烧得他双目赤红。穆威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孤狼,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握住争锋刀冰冷的刀柄!
锵!
刀身摩擦石缝,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他霍然起身,大步冲出山洞。洞外白亮的阳光如同无数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久处幽暗的眼睛,逼得他瞬间眯起。他不管不顾,灼热的空气裹挟着沙尘灌入肺腑,激得他胸膛起伏。
眼前嶙峋的山壁,成了唯一的宣泄口。胸中那无处可去的焦灼、担忧、狂怒,瞬间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喝啊——!”
穆威吐气开声,全身仅存的气力疯狂灌注于右臂,争锋刀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厉啸,挟着千钧之势,狠狠劈向面前坚硬的褐色岩石!
铛——!火星刺目地爆开,碎石如雨点般激射,几粒滚烫地溅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右臂伤处猛地一抽,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锐痛再次炸开,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硬生生压下那阵痛楚,手臂肌肉贲张,再次挥刀!
横劈!竖砍!斜斩!
刀锋与山石每一次狂暴的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谷间沉闷地回荡。火星四溅,石屑纷飞。他像一头彻底陷入疯狂的困兽,刀光织成一片暴戾的光网,将山壁砍得伤痕累累。每一次挥臂,右臂的旧伤都剧烈地抽搐、抗议,牵扯着经脉,带来钻心的痛楚,冷汗浸透了他背后的衣衫。
“娜馨!阿多赤!”他嘶哑的吼叫混杂在刀石相击的轰鸣里,几不可闻,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不知劈砍了多少下,穆威终于力竭。他猛地停住,刀尖重重拄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右臂的剧痛。汗珠沿着他紧绷的鬓角滚落,砸在脚下的碎石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洞外刺目的阳光依旧灼热地炙烤着大地,远处,几骑快马扬起的细小尘烟,在无垠的戈壁上迅速移动,如同不祥的征兆。穆威死死盯着那几道烟尘,直到它们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那是忽必烈的骑兵,是这片土地上无处不在的眼睛和利爪。
狂怒的潮水终于缓缓退去,留下冰冷坚硬的绝望礁石。穆威喘息着,抬起微微发颤的左手,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石粉的污迹。眼神里那股烧红的疯狂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疲惫和沉重。
主公阿里不哥,草原上曾与忽必烈分庭抗礼的雄主,如今只怕也已身陷囹圄,成为忽必烈毡帐中炫耀的俘虏。而娜馨……阿敦赤……穆威的心沉向无底深渊。若他们还活着,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关押在忽必烈重兵把守的某处牢狱深处,成为诱捕他这条漏网之鱼的香饵。
救人?
穆威低头,看着拄在地上的争锋刀。刀身依旧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映出他此刻狼狈而憔悴的倒影——孤身一人,伤臂难支,形单影只。刀是好刀,削铁如泥,但再利的刀,能斩开层层叠叠的营垒,能劈倒如山如海的铁甲吗?
一人一刀,闯龙潭虎穴?穆威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哭更难看。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荒谬和悲凉。
嗡……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里,一丝极其微弱、几近幻觉的刀鸣,从拄地的争锋刀身震颤着传来。这微弱的嗡鸣,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骤然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
眼前坚硬冰冷的褐色山壁瞬间模糊、扭曲、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家中穹庐里温暖跳动的炉火光芒。一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正蹒跚地向他跑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粗糙的木片削成的“小刀”。那是四岁的阿敦赤,脸蛋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全然的崇拜和兴奋,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阿爸!阿爸!”清脆的童音如同草原清晨最纯净的露珠,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瞬间撞碎了穆威心头的坚冰,“看!刀!像阿爸一样!”
小家伙努力挺起小胸脯,笨拙地模仿着他挥刀劈砍的姿势,小木刀在空中毫无章法地挥舞,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无畏的稚气。那咯咯的笑声,清脆、响亮、毫无阴霾,充满了整个温暖的空间。
那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如此真切。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更清晰地穿透记忆的迷雾,带着刻骨的惊惶和撕裂般的恐惧,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穆威——!带阿敦赤走——!”
那是娜馨!是他在乱军之中最后听到的、妻子绝望的嘶喊!声音里饱含着将他心魂撕裂的决绝和托付。
炉火的暖意,稚子的欢笑,妻子最后凄厉的呼喊……所有的声音、画面,如同被这柄争锋刀最后那丝微弱的嗡鸣所牵引,轰然汇聚、冲撞!瞬间击溃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酸楚和悲怆猛地从心口最深处炸开,蛮横地直冲上他的咽喉、鼻腔、眼眶!
穆威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紧握着刀柄的左手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软弱和痛楚。
洞外的阳光依旧毒辣,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广袤而冰冷的土地。远处,戈壁的地平线在热浪中扭曲晃动,空茫一片,仿佛延伸到世界的尽头,也寻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
“救人……”穆威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难以负荷的重量,在空旷的山洞口艰难地挤出,随即被漠南干燥的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比登天还难啊。”
最后那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气力。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脚边一块被争锋刀劈砍出的、棱角尖锐的碎石上。刀,依然冰冷地拄在沙土里,倒映着漠南高远而无情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