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验证(1 / 1)
上都的盛夏,蝉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沉沉罩在法王寺层层叠叠的金瓦红墙上。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的酥油,唯有藏经阁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从卷帙浩繁的经卷缝隙里艰难透出。
法王拜斯巴端坐于矮榻。他身披绛红袈裟,面容沉静如古潭深水。对面,太师刘秉忠垂手侍立,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阁内弥漫着陈年纸张、藏香与檀木混合的厚重气息,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太师,”拜斯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小锤,精准地敲碎了阁内令人昏沉的寂静,“可还记得,两年前在此处,你为我推算所得的那句批言?”
刘秉忠微微躬身,一丝不苟:“法王垂询,秉忠不敢或忘。‘漠北金鳞隐风雷,剑魄承天启帝师’。”他复述得清晰平稳,字字如珠落玉盘。那是他耗尽心神推演天机所得,早已烙印心底。
“记得便好。”拜斯巴微微颔首,深沉的眸光落在刘秉忠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数月前,我从漠北,带回一子。今日,便想借太师慧眼,验看此子,是否便是那批言所指的‘剑魄’。”
“剑魄?”刘秉忠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波澜骤起。那虚无缥缈的“剑魄”,竟真有其人?还是个孩子?他压下翻涌的惊疑,谨慎问道:“法王明鉴。漠北疆域万里,稚龄孩童何止千万?不知法王……何以独独选中此子带回?”
疑问很直接。拜斯巴不是行事轻率之人,跋涉千里带回一个幼童,必有深意。
拜斯巴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枯瘦却稳定的手,对着侍立阁门边的红衣僧人轻轻一挥。手势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僧人无声领命,转身疾步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曲折幽深的回廊尽头。
藏经阁内重归寂静,唯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阵紧过一阵。时间在沉滞的香雾里缓慢爬行。刘秉忠垂目静立,心思却已如投入石子的古井,一圈圈涟漪无声扩散开去。漠北金鳞……剑魄承天……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轻而细碎。
红衣僧人回来了。他身侧,跟着一个极其幼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五岁的男童被引了进来。他穿着干净但明显粗糙的漠北式样皮袄,身形瘦小得有些可怜,像一株刚破土不久、尚未舒展开枝叶的幼苗。一张小脸被漠北的风沙打磨得微黑,五官尚带着稚气的柔和,唯独那双眼睛,乌黑、清亮,像两泓未被尘嚣沾染的深泉。他怯生生地站在高大的僧人旁边,小手不安地揪着皮袄粗糙的下摆,目光低垂,只敢盯着自己沾了些许尘土的小皮靴尖。
孩童的天然畏怯,在庄严肃穆的藏经阁里,显得格外醒目。
“抬起头来。”拜斯巴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却依旧带着无形的力量。
男童小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迟疑着,慢慢抬起下颌,目光带着小兽般的警惕,飞快地扫过端坐的法王和肃立的太师,随即又像受惊般迅速垂下。
就在这惊鸿一瞥的瞬间,刘秉忠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牢牢锁在男童光洁的额头上——不,并非完全光洁!在眉心正中央,一道极其细微的痕迹,自上而下,垂直嵌入肌肤。它极细,极直,色泽比周围皮肤略深,像用最锋利的针尖蘸着淡墨,一丝不苟地画下的一道竖线。不似疤痕的凸起或凹陷,更像天生就长在那里的一道奇异印记。
一道……剑痕?!
刘秉忠的心脏猛地一撞。这位置,这形状……他强行稳住心神,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将那印记反复描摹,刻入心底。
“此子名唤阿敦赤。”拜斯巴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刘秉忠耳中,“其母,乃阿里不哥膝下的娜馨公主。他,便是阿里不哥的外孙。”
阿里不哥!这个名字如同沉雷滚过刘秉忠心田。那位曾与忽必烈大汗争夺汗位、震动漠北的枭雄!他的血脉……
刘秉忠的目光再次落回阿多赤眉心那道奇异的竖痕上。漠北王族的血统……天生剑痕……千丝万缕的线索,似乎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拧成一股指向某个惊世预言的绳索。
“太师,”拜斯巴的声音将刘秉忠翻腾的思绪拉回,“此子的生辰八字在此。”他取过一张早已备好的素笺,递了过去。
纸上是几行苍劲的汉文数字。刘秉忠双手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微凉与干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空明。他转向旁边一张宽大的乌木案几,上面静静躺着他随身携带的那面紫檀木镶银边的古旧罗盘。罗盘纹路深奥,天池中的磁针纤细如发。
刘秉忠小心翼翼地将写着生辰的素笺置于罗盘旁。他闭上眼,片刻后睁开,眼中再无波澜,只剩下纯粹的计算与推演。他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艰深的推演口诀,手指则沿着罗盘上繁复的层层刻度、卦象、星宿,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准度移动、掐算。
阁内静得可怕。阿敦赤似乎被这肃穆而神秘的气氛慑住,小脸绷紧,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珠偶尔飞快地转动一下。拜斯巴端坐如入定高僧,目光却始终笼罩在刘秉忠与那方罗盘之上。
时间在无声的推演中流逝。檀香青烟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拉出一条细线。
突然——
嗡!
那罗盘中央天池里,那根纤细如毫发的磁针,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它不再指向固定的方位,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拨弄,在小小的天池里癫狂地旋转、跳跃,快得拖曳出一圈模糊的银色虚影!整个紫檀木的罗盘基座也随之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不堪承受某种沛然巨力的灌注。
刘秉忠掐算的手指猛地顿在半空!他脸色骤变,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死死盯住那发疯般旋转的磁针。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滚落。
拜斯巴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分,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袈裟袖中悄然握紧。
疯狂的旋转持续了足足十息,仿佛耗尽了一股狂暴的能量。终于,那磁针的速度开始减缓,虚影收敛。它带着一种近乎精疲力竭的迟滞,颤巍巍地,最终指向了罗盘边缘一个极其罕见、镌刻着古老剑形符号的方位。
针尖,死死定住!不再挪动分毫。
死寂。
藏经阁内只剩下窗外愈发喧嚣的蝉鸣,更反衬出阁内死水般的凝固。
刘秉忠如同石雕般僵立。他死死盯着罗盘上那静止的磁针,盯着那枚小小的剑形符号,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一场惊涛骇浪中挣扎上岸。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越过案几,狠狠刺向那个依旧茫然无措的瘦小男童——阿敦赤!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张开,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压抑着巨大惊涛骇浪、却又斩钉截铁的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剑魄……竟是真的!”
四个字,重若千钧,砸在藏经阁死寂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拜斯巴深潭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剧烈的波动,那是长久寻觅终得印证的光芒。他缓缓起身,绛红袈裟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流动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向案几,走向那定格的罗盘,走向那个懵懂地站着、眉心带着奇异剑痕的孩子。
刘秉忠也动了。他一步跨到阿敦赤身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将小小的阿敦赤夹在中间。两道目光,一道深沉如渊,一道锐利如电,此刻都聚焦在阿敦赤眉心那道细微的竖痕上。
那小小的痕迹,在幽暗光线下,似乎无声地流转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弱的、金属般的冷冽光泽。仿佛沉睡的锋芒,于深渊中被宿命之手,轻轻叩响。
藏经阁内,浩瀚的经卷无声俯视。法王与太师的手,同时按在了阿敦赤瘦小的肩头,也按住了那刚刚揭开的、名为“剑魄”的惊世之谜。蝉鸣依旧,而上都的天空,风云已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