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处(1 / 1)
上都城深处,法王寺沉重的乌木大门隔绝了市井的喧嚣。浓烈得几乎凝滞的酥油气味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与僧侣们低沉绵长的诵经声缠绕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而压抑的网。
五岁的阿敦赤,像一尊小小的、沉默的偶人,被安置在佛像下方一个厚实的蒲团上。他瘦小得有些过分,裹在一身明显不合体的素净僧袍里,更显得空荡。
自数月前,那场简短而神秘的仪式后——法王拜斯巴深邃的目光与太师刘秉忠掌中流转的奇特卦象,共同指向他体内那名为“剑魄”的、虚无缥缈却又沉重如山的命格——他和他的母亲,那位早已褪去昔日荣光的娜馨公主,便被一道无形的敕令,圈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
娜馨公主不必再像其他仆妇般劳作,只需安静地守在儿子附近,像一道沉默而忧郁的影子。而阿敦赤,则彻底成为了法王寺最尊贵也最奇特的“器物”。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诵经的韵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法王拜斯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经堂门口,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他身上那件象征至高地位的绛红色法袍,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他径直走向蒲团上的阿敦赤,每一步都带着磐石落地的分量,那无形的压力让侍立一旁的娜馨公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绷紧。
拜斯巴在阿敦赤面前站定,如同一座山岳俯视着微小的石子。他并未低头,目光只是居高临下地垂落,落在孩童单薄的肩颈处。没有任何言语,一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巨大力量的手掌已然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径直按向阿敦赤的后颈。
那枯瘦的手指甫一触及孩童温热的皮肤,拜斯巴宽大的袍袖便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肉眼可见的、纯粹而灼目的金光,如同自他掌心喷涌而出的熔金,骤然亮起!金光顺着他的指尖,蛮横地涌入阿敦赤细弱的脖颈,瞬间流遍那小小的身躯。
阿敦赤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张稚嫩的小脸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咬住下唇,细密的汗珠顷刻间布满额头,沿着鬓角滚落。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抽搐,暴露着那金光贯体带来的巨大痛苦。
金光在阿敦赤体内奔涌、探查,像无数根烧红的金针在刺探、搅动。拜斯巴阖上双眼,眉心紧锁,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掌心,试图从那小小的、脆弱的身体深处,捕捉那道传说中足以斩断宿命的“剑魄”的哪怕一丝微弱的脉动或痕迹。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刺目的金光中缓慢流淌。一盏茶?一炷香?娜馨公主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儿子颤抖的身体,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像刀子剜在她心上。
终于,拜斯巴掌心的金光如同退潮般骤然熄灭、收敛。他睁开眼,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烦躁,快如闪电,随即又被惯常的威严覆盖。探查的结果显然不尽如他之意。他缓缓收回手,宽大的袍袖垂落,恢复了静止。
阿敦赤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软软地向前一倾,几乎要栽倒。娜馨公主一步抢上前,将他小小的身子紧紧搂入怀中。孩子的身体冰冷,衣袍已被冷汗浸透,贴在她温热的胸口,细微的颤抖如同受惊的小兽。
拜斯巴的目光扫过这对相拥的母子,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审视物件般的漠然。他并未停留,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抚,仿佛刚才那番探查的痛苦从未发生。沉重的脚步再次响起,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消失在经堂侧门之后,留下沉重的压抑感久久不散。
诵经声不知何时又低沉地响了起来,填补着法王离去后的空间,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娜馨公主抱着儿子,轻轻拍抚着他瘦弱的脊背,嘴唇无声地翕动,是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祈祷。
日影在巨大的窗棂格上无声移动,从东到西。经堂内檀香与酥油的气息依旧浓重,诵经声如恒定的背景音。阿敦赤蜷在蒲团上,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柔软的织物淹没。他安静得可怕,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截不知哪里捡来的枯草茎,眼神放空,望着大殿穹顶繁复而幽暗的藻井彩画,仿佛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殿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同于法王沉重如山的威压,这脚步带着一种文士特有的从容。太师刘秉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着玄青色的常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温和,眼神深邃,像蕴藏着无尽的书卷与星图。他手中托着一个不大的红漆木食盒,食盒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刘秉忠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看到阿敦赤安然蜷缩着,他眼中似乎有极细微的光芒一闪,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随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他并未像拜斯巴那样带来迫人的压力,脚步放得更轻,走向阿敦赤。
娜馨公主连忙起身,敛衽为礼,动作带着习惯性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太师。”
刘秉忠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温和:“公主不必多礼。”他走到阿敦赤面前,自然地蹲下身,视线与蒲团上的孩子齐平,将手中的红漆食盒轻轻放在旁边。食盒盖子揭开,一股清甜温热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殿内沉郁的酥油味。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点缀着蜜饯的雪白米糕,还有一小碗温热的杏仁酪。
“阿敦赤,”刘秉忠的声音放得更柔,如同在唤一个平常邻家的孩子,“看太师给你带了什么?”
蜷缩着的阿敦赤似乎被那熟悉又陌生的温和声音触动,一直放空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动,聚焦在面前蹲着的清瘦身影上。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极其艰难地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他依旧没有出声,但身体微微动了动,原本紧攥着枯草茎的小手,慢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
刘秉忠脸上没有任何不耐,他耐心地等待着,拿起一小块米糕,递到阿敦赤面前。孩子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小口小口地、安静地吃了起来。
刘秉忠就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吃。没有催促,没有询问,目光平和,如同看着一株在寂静角落里悄然生长的小苗。殿内的诵经声依旧,光影流转,这一刻却奇异地显得格外安宁。阿多赤吃得很慢,但很认真,仿佛这是他一天中唯一需要专注去做的事情。
食盒很快见了底。阿敦赤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目光在空了的食盒上停留了一瞬,又怯怯地看向刘秉忠。
刘秉忠眼中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并未立刻收拾食盒,而是看似随意地将宽大的袍袖拂过蒲团旁一小片平整的地面。借着衣袖的遮掩,他的手指极其迅捷而隐秘地一探一缩。下一刻,一件小小的物事已被他悄然塞进了阿敦赤空着的小手里。
阿敦赤的小手猛地一紧,感受到掌中那细长、微凉、带着竹节纹理的触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是一支细细的竹笔,笔杆打磨得光滑,笔尖是柔软洁净的羊毛。这陌生的东西让他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东西——一丝茫然,混杂着微弱却真实的好奇。他抬起头,望向刘秉忠。
刘秉忠脸上依旧是那副儒雅淡然的神情,仿佛刚才那隐秘的动作从未发生。他伸出食指,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在阿敦赤面前蒲团边缘的细沙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阿敦赤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紧紧盯着那在细沙中显现的痕迹。
刘秉忠写完,抬眼看向阿敦赤,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穿透了周遭低沉的诵经声:“剑,会断。”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地看进孩子茫然的眼底,食指再次落下,在刚才那个字的旁边,极其缓慢地、重新书写了另一个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字,不灭。”
写完这两个字,刘秉忠没有再言语。他伸出手,轻轻覆在阿敦赤握着竹笔的小手上,带着那稚嫩的手,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引导着笔尖,在蒲团旁铺开的细沙上,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地移动。
沙粒在笔尖下滚动、堆积。一次,歪了。两次,散了。那细小的手腕几乎没有力气。阿敦赤的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眉头蹙起,带着全然的生涩和困惑。
刘秉忠的手稳定而温和,没有丝毫催促。他只是引导着,感受着那小手传来的细微颤抖和笨拙的尝试。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细沙上的痕迹混乱不堪。终于,那支小小的竹笔,在刘秉忠的扶持下,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在沙面上拖出了一道浅浅的、勉强能辨认出形态的笔画——那是刘秉忠最先写下的那个字的第一笔。
阿敦赤的呼吸似乎在这一刻屏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沙面上那道属于自己的、丑陋却真实的痕迹。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名为空洞的坚冰,骤然裂开!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陌生、却又无比鲜活的光芒,如同划破浓重夜色的第一颗星子,艰难而执拗地,从冰层深处挣扎着透了出来。
那光芒里,映着沙盘上那道歪斜稚嫩的刻痕。
刘秉忠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松开。他蹲在阿敦赤身侧,目光落在沙盘上那刚刚诞生的、笨拙却无比清晰的笔画上,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儒雅神情。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眸最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闪而逝。那里面,似乎有欣慰,有凝重,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无声地翻涌。
殿外,上都城的暮鼓沉沉响起,浑厚的声音穿透殿宇厚重的墙壁,带着一种终结白日、宣告黑夜的苍凉意味。殿内长明灯的火焰随之轻轻摇曳,将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如同沉默的巨灵俯瞰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那跳动的光影,悄然漫过蒲团,最终停驻在阿敦赤身前的沙盘之上。
沙盘中,那道歪歪扭扭、如同初生幼兽爪印般的笔画,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稚嫩、脆弱,仿佛一阵稍重的呼吸就能将它彻底抹平。
然而,在这一刻,在这片被酥油浸透、被经文填满、被黄金与信仰构筑的庞大牢笼里,这道丑陋的刻痕,却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唯一一圈微弱的、却顽强存在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