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热情 冷酷(1 / 1)
上都的朔风,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呼啸着卷过法王寺高耸的殿宇飞檐。悬挂在檐角的青铜古铃,日复一日地摇晃、碰撞,发出清冷悠长的“叮当”声,一声声,敲碎了光阴,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铃声,响过又散,却无法敲开六岁孩童阿敦赤身体深处那沉寂的秘密。
幽深的地宫深处,空气凝滞如铅块,唯有青铜古镜表面流转着微弱的、非人间的幽光,映照出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法王拜斯巴,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重重按在阿敦赤幼小单薄的肩胛骨上。孩子的身体在这股力量下微微前倾,几乎贴上那冰冷的镜面。
“凝神!”法王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铜镜深处,试图捕捉阿敦赤体内那传说中蕴藏的“剑魄”哪怕一丝一毫的悸动。“引动它!就像引动你呼吸的本能!”他低吼着,指尖灌注的内息骤然加强,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阿敦赤的经络。
阿敦赤猛地一颤,小脸瞬间煞白,牙关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剧痛沿着脊骨炸开,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弦被强行绷紧、撕扯。他死死盯着镜中自己那双因痛苦而蒙上水汽的黑眼睛,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镜面里,只有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稚嫩面容,和他背后法王那张写满焦躁与贪婪的脸。那传说中的剑魄,依旧如同沉眠于亘古玄冰之下,无声无息。
地宫沉重的石门发出“嘎吱”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一股清冽的、带着外面寒夜气息的风涌了进来。太师刘秉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沾着夜露。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却如温润的暖玉,第一时间落在阿敦赤身上。
“法王。”刘秉忠微微颔首,声音平和,目光扫过阿敦赤苍白的小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几步上前,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石地,自然地隔开了法王按在阿敦赤肩上的手。那枯瘦如爪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阿敦赤的肩胛,留下几道深红的指印。
“阿敦赤,”刘秉忠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拂过冰面的暖风。他蹲下身,与孩子平视,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纸包打开,是几颗琥珀般晶莹的松子糖,甜丝丝的熟悉气息瞬间冲淡了地宫里浓重的药石和尘土味。“今日功课,可还顺利?”
阿敦赤紧绷的小小身体,在听到这声音、闻到这甜香的刹那,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法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从刘秉忠掌心捻起一颗糖,塞进嘴里。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腥涩。
“回太师,”孩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努力维持的平稳,“今日…引气,还是不成。”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刘秉忠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头,力道温和而带着安抚。“欲速则不达。你筋骨尚弱,强求反伤其本。”他站起身,目光转向法王拜斯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法王,子时将至,寒气侵骨,不若让阿敦赤稍作休整?老朽正好有些蒙学之课,需为他讲解一二。”
法王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耐。他的手指烦躁地拨弄着面前矮几上散乱的算筹、龟甲和几卷古旧得几乎要碎裂的皮卷。这一年,这些承载着古老智慧和秘术的工具,已被他无数次地推演、组合、又无数次地推翻,散落满地。第七次了。那孩童体内的剑魄,依旧如同镜花水月,看得见传说,却触不到分毫。
“哼。”法王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算是默许。他的心思,显然还纠缠在那谜团之中,对眼前的孩童,并无半分温情可言。于他而言,阿敦赤的价值,仅在于那具小小身体里可能沉睡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一件值得投入所有耐心去破解的绝世器具。
刘秉忠不再多言,牵起阿敦赤冰凉的小手。孩子的手在他温厚的掌心里,像一只受惊后找到庇护的雏鸟。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缓缓离开了压抑冰冷的地宫,沿着盘旋的石阶向上。
月光如水银泻地,穿过寺院高大的窗棂,在清冷的禅房地面流淌。这里没有地宫的阴森,只有一豆油灯昏黄的光晕,以及书卷淡淡的墨香。阿敦赤盘腿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面前摊开一卷《论语》。刘秉忠坐在他对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溪流潺潺,讲述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太师,”阿敦赤忽然抬起小脸,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灯火,带着孩童特有的困惑,“法王…他不喜欢这个。他说武力才是道理。”
刘秉忠捻须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眼前这个过早被卷入力量漩涡的孩子,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这孩子,在地宫承受着法王探寻剑魄带来的无形压力甚至痛苦时,竟还能分神记住自己讲授的这些字句和道理。他的心智,在双重夹磨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阿敦赤,”刘秉忠的声音更缓,也更沉,“世间道理,有千万条。法王所执,是一条险峻之路。力量固然可畏,然无仁心驾驭,终如猛虎出柙,伤人伤己。”他放下书卷,目光温和却深邃地注视着孩子,“记住,你先是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心中存有是非,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比你体内藏着什么,更为要紧。”
阿敦赤似懂非懂,但太师话语里的郑重,让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太师看着他,是看着一个“人”。这目光,与法王眼中那纯粹探索器具的冰冷截然不同。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在他小小的心房里弥漫开来。
子时,寒月高悬,清辉森冷如霜。法王寺后山一处露天的石台,被布置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地面刻满扭曲的银色符文,在月光下幽幽闪烁,汇聚成令人心悸的冰冷洪流。阿敦赤仅着单薄的白色麻衣,赤着脚站在阵眼中央。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脚心疯狂钻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泛起青紫。
“引月华!淬剑骨!”法王枯瘦的身影站在阵外高台,声音在寒夜里如同夜枭的嘶鸣,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他双手结印,周身散发出强大的精神念力,强行引导着天上那轮寒月投下的冰冷清辉,如同无形的瀑布,狠狠冲刷在阿敦赤幼小的身体上!
“呃啊——!”无法抑制的痛呼终于冲破了阿敦赤紧咬的牙关。那感觉,仿佛有千万根冰针同时扎进骨髓,又像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全身的骨骼。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眼前阵阵发黑,小小的身躯在银色的光流中摇摇欲坠,像狂风巨浪中随时会被撕碎的小舟。但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要将意识彻底冻结、撕裂的酷寒与剧痛,没有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冷的月光洪流终于缓缓退去。法王冷漠地扫了一眼石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确认他还有气息后,便如同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器物检查,漠然转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冰冷的石台上,阿敦赤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蜷缩在角落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抽搐。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刺痛。月光惨白,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他努力地、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为了转移这无孔不入的痛苦,他开始数身下石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一条,两条……裂痕冰冷而坚硬,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悄然在他耳边响起。
阿敦赤猛地睁开眼。刘秉忠不知何时来到了石台边,高大的身影蹲下来,几乎与蜷缩的他平齐。太师脸上没有悲悯的泪,只有一种沉静如深潭的肃穆。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浑厚温和的内息,轻轻覆在阿多赤冰冷痉挛的小腿上,缓缓揉按着。那温暖的内息如同细细的暖流,一点点渗入冻僵的筋肉,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刘秉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送入阿敦赤耳中,盖过了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阿敦赤仰着小脸,借着月光,看清了太师眼中那份沉重的期许。心志苦,筋骨劳……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尚未平息,但太师掌心的温度和他话语里的力量,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荡开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一种懵懂而奇异的感觉,悄然压过了纯粹的痛苦。
月上中天,清辉无情地泼洒在法王寺森严的殿宇上,勾勒出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断续而清冷的“叮当”声,像是为这寒夜敲着孤寂的更点。
禅房内,刘秉忠已悄然离去。阿敦赤独自躺在冰冷的榻上,身上的麻布薄被难以抵御上都深秋的寒意。小腿上似乎还残留着太师掌心带来的、短暂却真实的暖意,与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交织着。他翻了个身,薄薄的稻草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隔壁隐约传来法王压抑而急促的咳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深夜拉动,其间夹杂着算筹被烦躁扫落石地的“哗啦”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是对他体内剑魄之谜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探索,是器具未能满足主人期望时引来的不耐。
阿敦赤睁着眼,望着头顶房梁上幽深的黑暗。法王枯槁而充满审视的面容,太师温和而带着期许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闪过。一个视他如器,渴求深藏的力量;一个待他为人,传授立身的道理。冰冷的月光淬炼筋骨,太师的言语熨帖心灵。那蚀骨的寒气,那沉重的期许,那日复一日的探寻与诵读……它们像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一冷一热,同时舔舐着他六岁稚嫩的生命。
他缓缓抬起一只小手,摊开在从窗棂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下。小小的手掌,指节因为白日里的训练和夜间的淬体,已不复孩童应有的柔嫩,覆着一层薄薄的茧。月光勾勒出手掌的轮廓,边缘模糊,却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韧劲。
上都法王寺的铜铃在夜风中又响了一声,悠长而冷寂,最终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