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残雾归途 故观烬灭(1 / 1)
晨雾像掺了灰的棉絮,黏在道人的眉骨上,化成细珠滚落。
水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在颧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下颌线坠向胸前,洇湿了本就斑驳的道袍领口。
小道士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触到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指腹蹭过冻裂的嘴唇时,带起细小的血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草鞋的鞋底早已磨穿,露出的草茎像老人稀疏的胡须,在脚踝处缠了几圈,却拦不住冷风往骨头缝里钻。
赤着的脚掌在结霜的石子路上拖沓,每一步都扬起细碎的尘土,混着脚踝上未愈的冻疮血痂,在身后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痕。
那些血珠落在白霜上,像落在宣纸上的朱砂,慢慢晕开,又被寒风冻成暗红的冰粒。
怀里的青布鞋被体温焐得发潮,布纹里还嵌着几根干草。
那是小茜临走前,在猎户小屋草堆上蹭到的。
他总觉得这鞋里藏着她的气息,像后山竹林的清气,又像灶膛里草木灰的暖香。
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鞋面上的灰,露出细密的针脚,那是小茜初学女红时的作品,针脚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线头,却被他像宝贝似的揣了三个月。
手腕上的红带被血浸得发黑,小茜的那根黑发缠在结处,风吹过时微微颤动,像只停在腕间的小虫。
这红带本是去年上元节求来的平安符,小茜非要跟他换着戴,说这样
“你的平安就是我的,我的平安也是你的“。
后来她的那根磨断了线,便剪了自己的头发缠在他的红带上,说“这样我就永远陪着你了“。
当时他还笑她胡闹,现在却觉得这根黑发重逾千斤,勒得手腕生疼。
离道观还有三里地时,路两旁的野菊突然稀疏起来。
往年这个时节,小茜总会挎着竹篮来采,说要晒干了给师傅泡茶,结果大半都被她揪了花瓣撒在他的道袍上,笑他像个“戴花的小媳妇“。
他记得有一次,她踩着石头去够高处的野菊,脚下一滑摔进他怀里。
篮子里的花撒了满地,她却搂着他的脖子笑个不停,说“师兄接住我了,比师傅的轻功还厉害“。
可现在,只剩下被马蹄踏烂的残茎,断口处凝着黑褐色的汁液,像凝固的血。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些残茎,冰凉的露水沾在指腹上。
他认出其中几株是往年小茜最爱采摘的,花瓣特别大,颜色也格外鲜亮。
他记得她总说,这种野菊泡的茶最是清甜,师傅喝了咳嗽都会减轻些。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喉结在干燥的皮肤下滚动。
其实从走出集镇那天起,他就怕这一天。
怕看到熟悉的青瓦,怕听到师傅的咳嗽,怕面对空荡荡的院子。
小茜不在了,那个总爱偷喝他药汤、总爱躲在门后吓他的小师妹,再也不会在道观里跑来跑去了。
他想起小茜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月色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她说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集镇上的说书先生讲了好多好玩的故事,有会飞的船,有会说话的鸟,还有用金子铺成的路。
他当时急得直跺脚,说外面坏人多,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太危险,可她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师兄放心,我会回来的,等我给你带会飞的糖人“。
该怎么跟师傅说?说她留了封信,说她像朵云似的飘走了?
师傅怕是会拿起戒尺,先打烂他的屁股,再红着眼骂他“没用的东西“。
可他连被师傅打的资格都快没了,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在集镇上找了三天三夜,问遍了所有认识的人,有人说看到她往南去了,还有人说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到钱袋空了,才不得不往回走。
雾气渐渐散了,露出远处的山影。
往常这个时候,道观的晨钟该响了,浑厚的钟声能穿透三里地的竹林,震得人耳膜发麻。
小茜总说那是师傅在“催命“,每次都要抱着柱子赖到最后一刻,才被他拽着去上早课。
有一次她赖得太久,被师傅罚抄《道德经》,她却偷偷把墨汁抹在他脸上,说“这样师傅就知道是你带坏我了“。
结果两人一起被罚,跪在祖师爷像前抄了三个时辰,她却趁师傅不注意,在他手心画小乌龟,惹得他憋笑憋得肚子疼。
可今天,只有风穿过竹林的呜咽,像谁在哭。
风里带着竹叶的清香,那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可此刻却觉得格外陌生,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的心猛地一沉,加快了脚步。
破旧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胳膊上还缠着的布条,那是救孩子们时被砍刀划的伤。
集镇上前两天来了伙山贼,抢了粮铺还掳走了两个孩子,他当时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结果被山贼砍了一刀。
伤口很深,现在还隐隐作痛,血渍已经发黑,边缘凝结着硬痂。
转过山坳的瞬间,他的脚步钉死在原地。
道观不见了。
不是被云雾遮了,不是他眼花了。
那片熟悉的青瓦屋顶,那棵他和小茜埋了许愿牌的老槐树,那扇总也关不严的朱漆大门,全都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在晨雾里张牙舞爪,像一头被剖开的巨兽骨架。
他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以为是晨雾让他看错了,可再睁开眼,废墟依然在那里,狰狞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可他却感觉不到,仿佛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梁柱烧得只剩焦黑的木芯,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有些还保持着坍塌的姿态,仿佛能看见火舌吞噬它们时的狰狞。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烬,踩上去噗嗤作响,腾起细小的黑尘,呛得他剧烈咳嗽。
咳嗽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个木偶似的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滚烫的回忆里。
这里本该是前院的石阶,小茜总爱从上面往下跳,说要练“轻功“,结果摔了个屁股墩,趴在地上哭着喊“师兄坏“。
他当时气得想打她,可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又忍不住蹲下来给她揉屁股,结果被她一把拽倒,两人滚作一团,笑得前仰后合。
那里该是厨房的方向,灶台上总摆着两个粗瓷碗,他的那只缺了个口,是小茜抢着洗碗时摔的,她却赖说是碗自己“想不开“。
他记得有一次,师傅让她学做饭,她把盐当成糖放了进去,结果一锅粥咸得没法喝,她却硬说这是“新口味“。
逼着他喝了三大碗,害得他半夜渴得起来喝水,结果发现她正偷偷在厨房啃干粮,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还有那片空地,春天会开满蒲公英,小茜总追着白色的绒球跑,说要“给天上的神仙送棉花“。
有一次,她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到他头发里,说要给他“种头发“,结果被师傅看到,罚她把院子里的蒲公英全拔掉。
她却边拔边哭,说蒲公英太可怜了,最后还是他陪着她一起拔,拔了整整一下午。
可现在,只有烧熔的铜壶残骸,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只有半截烧焦的扫帚,刷毛卷曲得像只死去的刺猬;
只有那块被熏黑的青石板,上面还留着他教小茜练字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道“字,此刻被灰烬覆盖,像个被抹去的句点。
“师傅......“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撞了撞,弹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
没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