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烬土白头 痴等归期(1 / 1)
他冲进后院,那里是师傅的卧房。
曾经的木床只剩下一堆黑炭,墙角的药柜烧得塌了半边,抽屉散落在地,里面的草药早就化为灰烬,只在砖缝里留下些暗绿色的痕迹。
他记得师傅总在这里打坐,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银白的胡须上,像撒了层碎金。
小茜会偷偷溜进来,往师傅的茶碗里加糖,被发现了就往他身后躲,师傅总是无奈地叹气,却从未真的罚过她。
有一次,师傅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小茜就学着他的样子给师傅熬药,结果药熬糊了,满屋都是焦味,她却抱着药罐哭,说自己没用。
师傅躺在床上,虚弱地笑,说“茜丫头有心了,师傅不怪你“。
那天晚上,他守在师傅床边,小茜守在他身边,两人一夜没睡,直到天快亮时,师傅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师傅!您出来啊!“
他疯了似的扒开断木,手指被尖锐的木茬划破,鲜血滴在灰烬里,洇出小小的红点,很快又被黑色吞没。
他不在乎疼,他只想找到师傅,哪怕只是看到一点痕迹,证明师傅还在。
在坍塌的房梁下,他摸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是师傅的铜烟杆,烟锅还在,只是烟杆被烧得焦黑,上面刻着的“守一“二字糊了一半,只剩下个模糊的“一“。
他记得这烟杆是师傅年轻时云游时得来的,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他练剑有长进时,才会拿出来抽上一袋。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烟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师傅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旱烟味。
他把烟杆紧紧贴在脸上,粗糙的铜面蹭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他想起小时候,师傅总爱用这烟杆敲他的脑袋,说他“悟性太低“,可每次敲完,又会耐心地给他讲解剑法的要领。
师傅不在了。
这个念头像惊雷在脑子里炸开,震得他眼前发黑。
那个总爱骂他“蠢材“、却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守着的老人;
那个教他剑法、却在他第一次打赢时偷偷抹眼泪的老人;
那个说“出家人要四大皆空“、却总把小茜偷藏的糖塞给他的老人,不在了。
小茜走了,师傅也走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练剑时喊“慢点“,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犯错时举起戒尺又放下,再也没有人会在冬夜里,把暖好的酒递到他手里,说“少喝点,别让小丫头看见“。
他瘫坐在废墟上,怀里的青布鞋掉在地上,沾了满身黑灰。
他看着那只鞋,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小茜刚学做鞋时,把鞋底缝反了,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样穿起来更舒服“;
想起她偷偷把香料塞进鞋里,说要让他“走桃花运“;
想起她临走前,把这只鞋塞给他,说“师兄要是想我了,就看看这只鞋“。
“小茜......你看啊......“他抓起鞋,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喊,
“道观没了......师傅也没了......你不用回来了......没人等你了......“
风卷着灰烬掠过他的脸颊,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他想起小茜临走前的信:
“等哪天你看到天边有朵像兔子的云,那就是我在看你。“
他猛地抬头,天空是灰蒙蒙的,连一丝云都没有。
“骗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都是骗子......“
太阳爬到头顶时,他还坐在那里。
有人路过山坳,看见废墟里坐着个疯癫的道士,怀里抱着只脏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叨着没人听懂的话。
“小茜你看,师傅的胡子白了......“
那是去年冬天,师傅的胡子突然白了一大半,小茜吓得直哭,以为师傅要走了,师傅却笑着说,
“傻丫头,人老了都这样“。
“师兄,这野菊苦得像药......“
那是前年秋天,小茜第一次喝野菊茶,苦得皱起了眉头,却还是硬着头皮喝下去,说,
“为了师傅,再苦我也喝“。
“师傅说,下雪时喝酒最暖......“
那是去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师傅拿出珍藏的老酒,三人围坐在火炉旁。
边喝边聊天,小茜喝得脸红扑扑的,说要学师傅“千杯不醉“。
“师兄,你的剑穗歪了......“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历练前,小茜帮他整理剑穗,偷偷在里面塞了个平安符,说“这样师兄就不会受伤了“。
那些零碎的话语从他嘴里冒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灰烬里。
傍晚时开始刮风,卷着残叶掠过废墟。
他突然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铜烟杆,又把那只青布鞋揣回怀里,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像两口干涸的井。
路过溪边时,他弯腰喝水,水面映出的人影让他愣了愣。
那是个头发雪白的人,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像堆枯草。
脸上沾满黑灰,只有眼睛通红,像两团燃烧的火。
下巴上的胡茬又黑又密,和雪白的头发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对着水面扯了扯嘴角,想笑,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小茜......“他指着水里的人影,轻声说,
“你看,师兄变老了......“
从那天起,山下的集镇上多了个疯道士。
他总穿着件破烂的道袍,怀里揣着只脏兮兮的青布鞋,手里拄着根烧焦的铜烟杆。
头发全白了,风一吹就飘起来,像团乱雪。
他不跟人说话,只是坐在街角的老槐树下,看着来往的行人。
有时会突然笑起来,嘴里喊着“小茜快看糖画“。
那是小茜最爱看的糖画,每次下山都要缠着他买一个,说是“给祖师爷供奉“,结果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有时会对着空气发脾气,骂“师傅又偷喝我的酒“。
那是他藏了好久的米酒,本想等小茜回来一起喝,结果被师傅偷偷喝了大半,他气得两天没理师傅,最后还是小茜从中调和,才和好如初。
有时会抱着膝盖哭,一遍遍地说“道观的腊梅该开了“。
道观后院有棵腊梅树,每年冬天都开得特别旺,小茜总说要把梅花摘下来插在瓶里,师傅却说“让它在树上开着,才是最好看的“。
镇上的孩子们觉得他好玩,会扔给他些石子,他也不躲,只是嘿嘿地笑。
有好心的老婆婆会端碗热粥给他,他接过来,却先往地上倒一点,嘴里念叨着,
“师傅,您先喝“
那是小时候,每次有好吃的,师傅都会让他先吃,他却总想着给师傅留一份。
他成了集镇上的一道风景,像块被遗弃的石头,沉默地守在街角。
春天来的时候,槐花开了,雪白的花瓣落在他的白发上。
他突然站起身,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有人跟在后面看,只见他走到那片被烧毁的道观前,蹲在废墟里,小心翼翼地把槐花瓣撒在地上。
“小茜,“他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你看,今年的槐花比去年的香......“
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小茜在老槐树下荡秋千,槐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小茜说“师兄你看,我们像不像神仙“。
风穿过断壁,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回应他。
他坐在焦黑的石阶上,怀里的青布鞋被摸得发亮。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废墟上,像个孤独的感叹号。
远处的天空中,飘过一朵像兔子的云。
他抬起头,对着云影,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小茜,我等你回家。“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消散在风里,像一粒种子,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疯道士还坐在街角的老槐树下。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的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可怀里的青布鞋依旧被揣得好好的,手里的铜烟杆也依旧被攥得发亮。
镇上的人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有时会有人给他送些吃的,有时会有人陪他说说话,尽管他总是答非所问。
孩子们也不再扔石子了,有时会围着他听他念叨那些没人听懂的话,觉得像听故事。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特别大的雪,积雪没过了膝盖。
镇上的人都以为疯道士会被冻死,可第二天一早,却发现他还坐在老槐树下,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
他怀里的青布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怕被冻着。
有人想把他扶到屋里取暖,他却摇着头说,
“我要等小茜,她回来找不到我会哭的“。
那天下午,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疯道士坐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嘴里又开始念叨起来。
“小茜,下雪了,你还记得我们堆的雪人吗?你说要给雪人安个红鼻子,结果把师傅的朱砂拿出来了......“
“师傅,您看这雪下得多好,来年肯定是个好年成......“
“小茜,师兄给你留了糖画,再不吃就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