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残尽线索 烈焰焚心(1 / 1)
惊蛰刚过,山里的积雪还没化透,却已有嫩芽顶破冻土。
小道士——不,现在集镇上的人都叫他疯道士——又坐在了道观废墟前。
怀里的青布鞋被摩挲得发亮,布纹里的干草早已磨成粉末,可他还是每天都要掏出来看,像是在确认什么。
风卷着碎雪掠过断墙,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雪堆。
他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舞,缠在枯枝上,像团被遗忘的棉絮。
他对着焦黑的房梁傻笑,嘴里念叨着:“小茜你看,师傅的胡子又白了些……”
这是他疯癫的第三个春天。
前几日下了场雨,把废墟冲刷得露出些新痕迹。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用那根烧焦的铜烟杆扒拉着灰烬,像在寻找被埋的糖块。
烟杆的铜头早就磨秃了,刻着的“守一”二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可他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依靠。
“师傅藏的酒……该埋在这附近……”他喃喃自语,烟杆戳到块硬物,发出“当”的轻响。
不是酒坛。
他愣了愣,俯下身,用冻得发紫的手指去刨。
指甲缝里嵌满黑灰,刮过地面时留下浅浅的沟痕。
埋在下面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是块巴掌大的布片,黑得发亮,边缘卷着焦痕,显然是从什么衣物上烧下来的。
他捏着布片对着太阳看,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
这不是道观的布。
师傅的道袍是洗得发白的灰,他的是靛蓝,小茜的那件总带着点浆洗后的浅黄。
这黑色太沉,像浸过墨汁,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绝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料子。
他的手指突然不抖了。
疯癫三年,他的手总像秋风里的落叶,止不住地颤。
可此刻,捏着这块布片的手指稳得惊人,连指节的弧度都带着种奇异的僵硬。
布片的一角还残留着半朵纹路——两个菱形交叠,边缘绣着细密的银线,即便烧成了焦黑,也能看出针脚的讲究。
方胜纹。
这个念头像冰锥扎进混沌的脑子,瞬间刺破了那层疯癫的薄膜。
他记得师傅曾说过,方胜是富贵人家的纹样,取“同心双结”之意,寻常百姓绣不起,更穿不起这样的玄色贡缎。
去年在集镇上,他见过当铺的掌柜穿件带方胜纹的马褂,据说是知府老爷赏的,宝贝得像命根子。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道观的废墟里?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头被激怒的野兽。
铜烟杆从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可他没去捡。
那根烟杆陪了他三年,是他疯癫时唯一的慰藉,此刻却比不上这块破布片重要。
他开始疯狂地扒拉周围的灰烬,指甲断裂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黑布上,洇开小小的红痕,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更多的布片被翻了出来,有的带着金线绣的云纹,有的缀着烧熔的珍珠颗粒,拼凑出一件华贵衣物的残骸。
这些碎片像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紧锁的门。
他想起来了。
出事前三天,他下山采买,在镇口看到过一队车马。
为首的是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腰间佩着玉带,马车上的帷幔绣着方胜纹,和他手里的布片一模一样。
那时他赶着给小茜买桂花糕,没细看,只记得赶车的仆役眼神凶狠,像藏着刀。
他还想起来,那天回来时,道观门口的石狮子上,沾着块黑色的布屑。
当时他只当是风吹来的,随手拂掉了,现在想来,那布屑的质感,和手里的这块一模一样。
“呵……”他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原来不是意外。
那些他以为是天灾的焦黑断壁,那些他以为是命运的生离死别,背后藏着的是带刀的人。
他们穿着华贵的玄色衣袍,带着绣银线的方胜纹,举着火把,把他的家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站起身,怀里的青布鞋掉在地上,沾了泥。
可他没像往常那样慌忙去捡,只是死死盯着手里的布片,眼睛里的浑浊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翻涌的红——那是三年来被疯癫掩盖的血。
“小茜……”他轻声说,声音不再是痴傻的呢喃,带着种淬过冰的冷,
“师傅……”
这两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想起小茜留的信:“别找我,也别难过……”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是不是那些穿黑衣的人带走了她?
他想起师傅最后一次给他讲道,说“遇事要忍,可忍无可忍时……”
后面的话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师傅的眼神,像藏着未出鞘的剑。
忍无可忍时,该如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三年来只会抱着布鞋傻笑,只会用烟杆扒拉灰烬。
可此刻,它们在发烫,在渴望着什么——渴望握紧剑柄,渴望撕裂那些玄色的衣袍,渴望让方胜纹染上该有的颜色。
他捡起地上的青布鞋,拍了拍泥,重新揣回怀里。
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后,他弯腰拾起那根铜烟杆,在掌心转了转,烟杆的焦痕硌着皮肤,带来熟悉的痛感。
疯道士不见了。
集镇上的人发现,那个总坐在老槐树下傻笑的白发道士,连着三天没出现。
有人说他冻死在了山里,有人说被狼叼走了,只有那个曾给他端过粥的老婆婆叹了口气:
“怕是找着该去的地方了……”
而此时的废墟深处,一个身影正在打磨铁器。
是那把他救孩子时用的小刀,锈得不成样子,被他泡在溪水里磨了三天,终于露出些寒光。
他就坐在曾经的丹房遗址上,背靠着残存的神龛,白发垂在脸前,遮住了眼神。
手腕上的红带早就磨断了,小茜的那根黑发被他缠在刀柄上,打了个死结。
他开始练剑。
没有剑,就用那根铜烟杆代替。
招式是重阳剑法,却没了往日的柔和。
“随风摆柳”变成了直刺的狠劲,“灵蛇出洞”带着撕裂的风声,每一招都像是在劈开什么,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烟杆撞在断墙上,发出沉闷的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可他不停,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直到掌心被磨出血泡。
血滴在黑布片上,晕开时竟有些像方胜纹。
他想起师傅教他剑法时说:“剑是护道之器,不是杀人之刃。”
可现在,他只想让这“器”染上血,让那些藏在方胜纹后面的人,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夜里,他就睡在废墟里,蜷缩在师傅卧房的残垣下。
梦里不再是小茜的笑脸,而是冲天的火光,是玄色的衣袍在火中晃动,是师傅倒在地上的身影——这画面如此清晰,仿佛他亲眼所见。
他开始收集信息。
不再是疯疯癫癫地坐在街角,而是拖着蹒跚的步子,在集镇的茶馆酒肆外徘徊。
耳朵捕捉着零星的话语,像只蛰伏的狼,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去年知府家丢了幅古画……”
“……城西张大户被抢了,损失惨重……”
“……听说那些人穿着黑衣,来去如风……”
碎片渐渐拼凑起来。
有伙盗匪,专劫富户,行踪诡秘,每次作案都穿着绣方胜纹的黑衣。
有人说他们是江湖上的大盗,有人说背后有官老爷撑腰。
三个月前,他们在邻县劫了盐商,杀了七口人,连孩子都没放过。
“连孩子都没放过……”他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个诡异的弧度。
那天傍晚,他走进了集镇上唯一的铁匠铺。
铁匠正在打马蹄铁,火星溅在他的白发上,他也没躲。
“打把剑。”
他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铁匠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那个疯道士,皱了皱眉:
“你要剑做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是那半块小茜留下的馓子,早就硬得像石头。
他把馓子放在铁砧上,用石头砸碎,露出里面混着的几粒碎银。
那是他这三年来,从好心人的施舍里攒下的所有家当。
“要快。”他说。
七天后,他取回了剑。
剑身算不上精良,甚至有些歪斜,可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用那块黑布片擦剑,布上的银线刮过剑身,发出细碎的声响。
离开集镇那天,他最后去了趟老槐树。
树下的泥土里,还留着他坐过的痕迹。
他对着树影看了很久,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小茜,”他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了疯癫,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师兄要去做件事。做完了,就去找你。”
他把青布鞋仔细叠好,放进贴身的布袋里,又将那块黑布片塞进剑柄。
背上剑,转身走进了山林。
白发在风中飞扬,像面招展的旗。
路过溪边时,他停下脚步。
水面映出的人影不再疯傻,眼神里燃着火焰,那是复仇的火,能烧毁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对着水面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个会对着云影傻笑的疯道士,死在了那个发现方胜纹的清晨。
现在活着的,只有个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