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歧路孤影 方胜初踪(1 / 1)
山路被晨露浸得发滑,青苔攀在石板缝里,像给石阶镶了道绿边。
小道士的草鞋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林子里的鸟鸣混在一起,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安静。
他的白发用根麻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前,遮住了眼底的红——那是昨夜练剑到子时,被烟杆磨破的掌心渗的血,蹭在脸上还没洗去。
背上的剑鞘撞着山石,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把铁匠铺打的剑算不上好,剑鞘是用旧布缠的,可他背得笔直,像托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怀里的布袋硌着胸口,里面是叠得方正的青布鞋,布料被体温焐得温热,仿佛还能闻到小茜头发上的草木香。
离开集镇已三日。
头天夜里宿在山神庙,神像的头早就塌了,他蜷缩在神龛下,听着老鼠在供桌下窜动。
剑就放在手边,剑柄上的黑发缠着手指,像根无形的绳。他没像往常那样说胡话,只是睁着眼到天亮,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队玄色车马。
为首的男人侧脸有块疤,马车帘掀开时,他瞥见里面堆着的锦盒,盒角露出半卷泛黄的纸,像极了师傅书房里锁着的那本《南华经》。
“驾!”
一声吆喝从山下传来,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小道士闪身躲进树后,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骡车晃悠悠地爬上坡,赶车的老汉戴着顶破草帽,鞭子甩得震天响,车板上堆着些山货,用草绳捆得结实。
骡车在三岔口停下,老汉跳下来解腰带,刚转过身就撞见树后的人影,吓得一哆嗦,腰带滑落在地。
“你……你是啥人?”
他捂着胸口后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道士腰间的剑,
“这荒山野岭的,你别乱来!”
小道士没说话,只是盯着骡车挡板。那里沾着块黑布屑,边缘绣着银线,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他的呼吸骤然变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那布……”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比砂纸磨过还糙,“哪来的?”
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骤变,慌忙用脚去蹭:
“啥……啥布?山里勾的吧,不值钱……”
小道士突然上前一步,速度快得像阵风。
老汉只觉眼前一花,手腕就被攥住了,那力道大得惊人,骨头像是要被捏碎。
“说。”他的眼睛离得很近,白发垂在老汉脸上,带着股草木灰的味道,
“黑风寨来的?”
“哎哟!松手!”老汉疼得直咧嘴,额头上滚下汗珠,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小道士松了手,却没退开,剑鞘依旧抵着老汉的腰。
“是……是黑风寨的人留下的。”
老汉揉着发红的手腕,声音发颤,
“前天在镇上酒馆,我给他们送山货,被那穿黑衣服的爷儿们揪着喝酒,车板蹭到他的袍子,就沾了这屑子……”
他偷瞄着小道士的脸色,见对方没动,又补充道,
“那些人凶得很,腰间都挂着玉佩,衣服上绣着……绣着俩疙瘩结。”
方胜纹。
这三个字像火星落在枯草上,瞬间点燃了小道士眼底的火。
他想起废墟里的布片,想起那队玄色车马,想起师傅倒在火里的身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们……”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才挤出来,“穿黑衣服?”
“可不是嘛!”老汉拍着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
“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左手有月牙形的疤,说话阴阳怪气的。那天喝多了,说他们寨里藏着宝贝,是从前道观里搜来的,能值老钱了!”
道观的宝贝?
小道士的心脏猛地一缩。师傅书房里确实藏着本孤本,是前朝真人手书的《南华经》,据说里面夹着丹方秘闻。
他小时候偷翻过,被师傅用戒尺打得手心发红,小茜还替他偷偷抹药膏,说“师兄犯傻,那破书有啥好看的”。
难道他们烧道观,就是为了这书?
“他们还说啥了?”他追问,手指又按在了剑柄上,青筋突突直跳。
老汉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想:
“还说……说三年前烧那道观时,本想抓个小丫头回去,结果让她跑了,白费了功夫……”
小丫头。
小道士的眼前瞬间炸开白光。
是小茜。
那些人不仅烧了道观,杀了师傅,还想抓小茜。
她留下那封云里雾里的信,不是自己要走,是被他们逼得不得不走。她信里说
“郭夫人的玉镯发热那晚,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来不是预感,是早就被这些人盯上了。
“呵……”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得肩膀发抖,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老汉被他这模样吓得不轻,悄悄往后挪脚,想趁机溜走。
“黑风寨在哪?”小道士突然抬头,眼神里的疯癫与清明搅在一起,像团烧着的乱麻。
“在……在西边的鹰嘴崖,离这儿还有五十里……”
老汉结结巴巴地说,“那地方险要得很,不是咱们能去的……”
小道士没再理他,转身就往西边走。白发在风里飘得厉害,像团要燃起来的雪。
“哎!你等等!”老汉在他身后喊,
“那些人跟官府有勾结,你去了就是送死!”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送死?他早就死了,死在三年前道观被烧的那个晚上。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团复仇的火,烧完了也就散了。
骡车的蹄声渐渐远去,三岔口只剩下他一个人。
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的溪流声,像小茜小时候唱的不成调的歌。
他摸出怀里的青布鞋,指尖拂过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那是小茜学做鞋时扎破了手,血滴在布上,她却耍赖说是“给鞋子开荤”。
“小茜,”他把鞋贴在脸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师兄以前没用,护不住你。这次……不会了。”
太阳爬到头顶时,他在溪边停下。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倒影里的人白发凌乱,眼窝深陷,只有握着剑的手稳得惊人。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黑布片,塞进剑鞘的缝隙里,又将小茜的那根黑发缠得更紧。
傍晚时分,他在山坳里找到间破庙。神像的胳膊断了一只,却正好能遮些夜风。
他捡了些干柴生火,火苗舔着树枝,映得剑身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夜里睡得不安稳,尽是些破碎的梦。
梦见师傅坐在书房,手里捧着《南华经》,胡子上沾着墨汁;梦见小茜趴在他背上,抢他手里的糖葫芦,说“师兄吃酸的,我吃甜的”;梦见火海里,师傅把他推出柴房,自己转身去拿那本书,火舌瞬间吞没了门框……
“师傅!”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后背。火堆已经熄了,只剩下几点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他摸出那根烧焦的铜烟杆,这是他从废墟带出来的唯一念想。
烟杆的铜头被摩挲得发亮,刻着的“守一”二字只剩个“一”,像根孤零零的线。
师傅总说“大道归一”,可他现在的道,却只剩复仇这一条。
天快亮时,他又开始练剑。
没有招式,只是反复劈砍。剑风扫过断墙,卷起满地尘土,惊得栖息的寒鸦四散飞起。
他的胳膊早就酸了,伤口裂开,血染红了剑柄上的黑发,可他停不下来。仿佛只要剑不停,那些噩梦就追不上来。
“随风摆柳”本是避敌的招式,被他练得带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
“金菊吐蕊”讲究精准,他却劈得石屑飞溅,虎口震得发麻。师傅教的剑法是护道,他却用来铸仇,像把被淬了毒的刀,既要杀敌,也要割伤自己。
日出时,他收起剑,朝着鹰嘴崖的方向走去。
山路越来越陡,两旁的树木渐渐稀疏,露出光秃秃的岩壁,像被刀削过似的。风里带着股铁锈味,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该是快到黑风寨的地界了。
他把剑藏在草里,换了身从山民那讨来的破衣服,装作砍柴人,沿着小路往上爬。石壁上有凿出来的台阶,边缘长满了青苔,显然常有人走。
快到半山腰时,他听见上面传来说话声。
“……堂主说了,那本破书还没找到,再搜仔细点,别让那老道藏在哪个石缝里……”
“妈的,三年了都没找着,我看早烧没了……”
“嘘!小声点!让秦堂主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秦堂主。
小道士的脚步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姓,和他在秦鹤袖口看到的红绳结,像两把钥匙,同时插进记忆的锁孔。
他贴着岩壁慢慢往上挪,露出半只眼睛。平台上站着两个穿黑衣的喽啰,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光,衣服上的方胜纹刺得人眼睛疼。
其中一个转过身,左手背上赫然有个月牙形的疤。
就是他。
小道士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三年来的疯癫、思念、痛苦,在这一刻凝成了冰,冻得他浑身发颤,却又烧得他想立刻冲上去,把那疤从这人手上剜下来。
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吼出声。
不能急。
他对自己说,一遍又一遍。小茜还等着他,师傅的仇还没报,他不能就这么冲动。
等那两个喽啰走远了,他才从岩壁后出来,掌心的血印在石头上,像朵开得凄厉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