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邻县残证 血字惊心(1 / 1)
邻县的城门像只锈死的铁环,卡在灰褐色的城墙上。
小道士站在护城河外,看着吊桥被缓缓放下,木板连接处发出吱呀的呻吟,像位垂暮老人的叹息。
城门口的兵卒挎着刀,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个进出的人,腰间的铜牌在阳光下晃出冷光——那是三个月前盐商家出事后,知府加派的守卫。
他拢了拢破烂的衣襟,把白发塞进草帽里。
怀里的青布鞋被按得更紧,布料贴着心口,能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从黑风寨山下绕到这里,走了整整两天,脚底的血泡磨破了又结疤,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干什么的?”兵卒拦住他,刀鞘在他眼前晃了晃。
“讨……讨口饭吃。”他故意佝偻着背,声音含糊,像含着块石头。
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
兵卒嫌恶地皱皱眉,踹了踹他脚边的破碗:“进去吧,别惹事。”
吊桥的木板在脚下起伏,缝隙里嵌着些干枯的草屑,像谁掉落的头发。
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城门内侧的墙根下,靠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是个瘸子。
那汉子的目光在他腰间扫了一眼,突然缩了缩脖子,端起身边的酒碗猛灌了一口。
小道士的脚步顿了顿。
汉子的粗布衫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淡粉色的疤,像是被火烫过。
更重要的是,他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布包,包角露出的纹路——是半朵方胜纹。
心脏猛地撞了下肋骨,像有只手攥住了喉咙。
他没回头,继续往里走,耳朵却像张绷紧的弓,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县城里的空气比山外冷几分,风卷着尘土掠过青石板路,打着旋儿钻进胡同深处。
两旁的铺子大多半开着门,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盹,不像别处集镇那样热闹。
街角的算命摊竖着块“铁口直断”的幡子,算命先生却缩着脖子,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呆。
“听说了吗?昨晚城西又丢了东西……”
“小声点!别让官差听见!”
“唉,自从盐商家出事,这日子就没安生过……”
零碎的话语飘进耳朵,像冰碴子扎着皮肤。
他找了个背风的墙角蹲下,把破碗放在面前,眼睛却盯着城门方向——那个瘸子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进了条窄巷。
等到日头偏西,巷口的灯笼被点亮时,小道士才站起身。
破碗里多了几块碎饼,是个穿花袄的小姑娘偷偷放的,他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干得剌嗓子,却嚼出了点甜味——像小茜偷藏的麦芽糖。
他跟在瘸子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对方显然对县城很熟,专挑背静的胡同走,木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路过一处挂着“刑房”木牌的院子时,瘸子突然停住,对着紧闭的朱漆门啐了口唾沫,眼神里混着恐惧和恨。
小道士的心跳漏了一拍。
刑房是审理要案的地方,盐商家的案子多半就在这里过堂。
他躲在槐树后,看着瘸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
瘸子用木杖戳了戳饼,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张爷……您咋就走了呢……”他的声音哽咽,
“那伙天杀的……连您家三岁的娃都不放过啊……”
盐商家的掌柜姓张。
小道士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瘸子哭了半晌,把饼往地上一摔,转身要走,却撞见了树后的人影。
他吓得魂飞魄散,木杖“哐当”落地,连退几步撞在墙上:
“你……你跟着我干啥?”
小道士慢慢摘下草帽,白发披散下来,在灯笼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黑布片,方胜纹在昏暗中像只睁着的眼。
瘸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鬼:
“你……你是……”
“盐商家的事,”小道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冷,
“是穿这种衣服的人干的?”
瘸子猛地捂住嘴,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他环顾四周,见没人,才颤抖着点头:
“是……是他们……穿黑衣服,绣着这结子……”
“他们留下了什么?”小道士追问,往前逼近一步。
他能闻到瘸子身上的酒气,混着股淡淡的药味,像是常年敷药留下的。
“留……留下了字……”瘸子的声音发颤,
“用……用血写的……在张爷家的正堂墙上……”
“什么字?”
瘸子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那两个字咽下去:“同……同心不灭……”
同心不灭。
小道士想起师傅书房里的那本《方胜图谱》,里面说方胜纹多用于婚书或密信,象征“生死相随”——这群披着华贵纹饰的恶魔,竟用这样的字眼来炫耀杀戮。
“领头的人,”他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踩在棉花上,“长什么样?”
瘸子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突然打了个寒颤:
“左手……左手有月牙形的疤,这么长……”他用手指比划着。
“腰间挂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镇’字,在灯底下看,绿得吓人……”
月牙疤,镇字佩。
这两个特征像钉子,把记忆里的碎片钉在了一起。
三年前那个清晨,他躲在柴房的缝隙里,看到火海里有个穿黑衣的人影,左手举着火把,手腕上的疤在火光中格外刺眼。
当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只记得那道疤像轮弯月,如今想来,那人腰间定是挂着那块佩。
“他们还说什么了?”小道士追问,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胳膊。
“没……没说啥……”瘸子疼得咧嘴,
“就听他们说‘东西藏得深,还得再找’……”
东西?是师傅的那本《南华经》吗?还是……小茜留下的什么?
他松开手,瘸子像脱力似的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道士捡起地上的木杖递给他,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烫伤疤上:“这疤……”
“是……是三年前张爷家走水时烫的……”
瘸子接过木杖,眼神躲闪,
“我当时在厨房,被横梁砸中了腿,多亏张爷把我拽出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
“可我没用……连凶手的脸都记不清,只能看着他们把张爷家杀得干干净净……”
小道士没再说话,转身往城西走去。
盐商家的旧址在那边,他想去看看。
城西的宅院围了圈警戒线,竹片上缠着的红布在风里飘,像串招魂幡。
大门被烧得焦黑,门框上还留着火焰舔过的痕迹,门楣上的“张府”匾额只剩个“张”字,另一半掉进了灰烬里。
他绕到后墙,那里有个狗洞,够他这样瘦的人钻进去。
墙根的野草长得齐腰高,显然很久没人打理。
院子里的石板路裂了缝,长出些不知名的野草,正堂的方向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梁木,像副骨架。
正堂的墙上,果然有片深色的痕迹,形状不规则,像是被人用布擦过,却仍能看出是四个字的轮廓。
他凑近了看,墙皮酥脆,一碰就往下掉渣,指尖沾到的粉末带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同心不灭……”他对着墙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
突然,脚边踢到个硬物。
是块灰布碎片,卡在石板缝里,布料粗糙,边缘有磨损的毛边。
他捡起来对着月光看,心脏像是被冰水浇透了——这是小茜那件灰披风上的布!
那件披风是师傅用旧道袍改的,小茜总说颜色太老气,却在天冷时天天穿着,袖口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野菊。
他记得很清楚,去年冬天她摔进雪堆,披风的下摆勾在石头上,撕了道口子,还是他用针线缝好的。
这块碎片上,正好有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他的手艺。
小道士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布片在他掌心簌簌作响。
她来过这里?是被那些人带来的,还是……她一直在追查线索?
他疯了似的在院子里翻找,扒开焦黑的木柴,踢开倒塌的砖块,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灰和血痂。
在假山后的石缝里,他摸到了个冰凉的东西——是枚铜制的小铃铛,铃舌断了,却还能看出上面刻着的兔子纹。
是小茜的。
去年中秋,他用铜片给她刻了这只兔子铃,系在她的披风扣上,说
“这样你跑丢了,我能听见响声”。
她当时笑得直不起腰,说“师兄才跑丢呢”,却天天带着。
铃铛的铜面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经常摩挲。
小道士把铃铛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压不住从心底涌起的狂喜和恐惧。
她来过,她可能还活着!可她为什么不露面?是不是还在被那些人追杀?
“小茜……”他对着空院子喊,声音嘶哑,“你在哪?”
风穿过断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她的回应。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他把布片和铃铛小心地放进怀里,贴着青布鞋的位置。
那里像个小小的暖炉,焐着他所有的念想。
离开张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路过刑房,见门口的灯笼还亮着,一个穿官服的人正把卷宗塞进怀里,鬼鬼祟祟地往知府衙门的方向走。
小道士的脚步顿了顿。
瘸子说过,那些人与官府有勾结。
或许,答案不在黑风寨,而在这县城的深处。
他转身跟上那个官差,白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匹蓄势待发的狼。
手里的剑鞘撞着胯骨,发出轻微的声响,与远处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这座沉睡的县城,也敲打着他那颗被仇恨和希望反复撕扯的心。
巷口的豆浆摊升起了热气,混着芝麻的香味飘过来。
小道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停下脚步。
他知道,从找到这块灰布片开始,他要找的就不只是仇人了。
还有那个穿着灰披风、带着兔子铃的小丫头。
他要亲口问她,为什么留那样一封信;
要告诉她,道观没了,但他还在;
要让她知道,这次换他来护着她,哪怕拼了这条疯癫的命。
晨光爬上城墙,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条通往未知的路。
他的脚步坚定,每一步都踩在希望与复仇的边缘,身后是残破的宅院和血字,身前是迷雾重重的前路,而他怀里的青布鞋和铜铃,正随着步伐轻轻颤动,像两颗等待归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