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黑风寨前 初露锋芒(1 / 1)
黑风寨的山影在暮色里像头伏着的巨兽,灰褐色的岩壁上凿出的石阶蜿蜒而上,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却在最陡处突然隐进云雾里,望不见尽头。
山脚下散落着几户人家,泥墙草顶都透着股破败相,烟囱里难得升起炊烟,反倒有几只乌鸦蹲在墙头,对着落日聒噪不休。
小道士蹲在溪边的老槐树上,已经在这里藏了两个时辰。
树皮的粗糙质感透过破衣料传来,后背的剑鞘硌着脊椎,像块不肯安分的烙铁。
他的白发用草绳束得更紧了些,几缕碎发垂在眼前,正好遮住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面翻涌的东西太烈,怕被山下的人瞧见。
溪边的洗衣妇早就收拾东西回了家,竹篮碰撞的声响里混着压低的啜泣。
他下午刚到时,亲眼看见两个穿黑衣的汉子踹开最东头的柴门,扛走了半袋口粮,主妇趴在门槛上哭,汉子们却笑着往她身上撒尿,说“给寨里哥哥们上供,是你的福气”。
那黑衣上的方胜纹在夕阳下晃眼得很,像无数只盯着猎物的眼睛。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布鞋,布面被体温焐得发烫。
三天前在邻县刑房外,瘸子说盐商家灭门那晚,凶手的黑衣上也绣着这纹样,血书“同心不灭”四个字,笔迹张狂得像要从纸上跳下来。
当时他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方胜纹布片上,竟与那血书的颜色一般无二。
“师兄,别总皱着眉,像师傅打坐时的样子。”
不知怎的就想起小茜的声音,带着嚼野果时的含糊。
那年她刚学会爬树,非要摘最高处的野枣,结果卡在枝桠间哭鼻子,他爬上去救她,被她揪着头发喊“皱眉头会变丑”。
此刻枝头的风卷着山雾掠过,倒真像她当年呵在他脸上的气,温温的,带着点野枣的甜。
他猛地攥紧了剑柄。
石阶下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野的笑骂。
三个穿黑衣的汉子晃悠悠地从山道上下来,腰间的佩刀撞着酒葫芦叮当作响,最胖的那个手里还拽着个蓝布包,看形状像是只鸡,鸡毛从布缝里钻出来,沾着暗红的血。
“那婆子还敢藏粮,老子一刀劈了她门槛,看她下次还敢不敢犟!”
瘦高个甩着手里的皮鞭,鞭梢扫过路边的野花,打得花瓣簌簌落下。
“别跟死人计较,”另一个刀疤脸往地上啐了口,
“等拿到镇武堂要的东西,咱们哥几个去州府喝花酒,不比在这穷山沟里强?”
镇武堂。
小道士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陷进剑鞘的布缠里。
此刻从这喽啰嘴里听见,倒像是块冰锥扎进太阳穴,疼得他眼前发黑。
“就怕秦堂主催得紧,”胖汉子掂了掂手里的鸡,
“那老道的孤本到底藏在哪?总不能真烧没了吧?”
“谁知道呢,”瘦高个踢飞脚边的石子,
“不过听说三年前跑了个小丫头,说不定被她偷去了。堂主说了,找到那丫头,比找到孤本还值钱。”
小道士的呼吸骤然停在喉咙里。
树枝在他身下轻轻晃动,几片枯叶簌簌落下。
他看见自己映在溪水里的影子,白发乱得像团雪,眼睛亮得吓人,嘴角却在微微抽搐——那是想笑,还是想哭?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原来他们还在找小茜。
原来她的离开不是逃亡,是被这些人追得无路可退。
那封说“别找我”的信,字字句句都是刀子,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恐惧?
“救命啊!”
一声尖利的哭喊划破暮色。
溪边的碾盘旁,穿粗布裙的姑娘被胖汉子按在石上,蓝布帕子掉在地上,露出被扯乱的发髻。
她怀里的陶罐摔碎了,褐色的药汁溅在汉子的黑衣上,晕开片深色的痕迹。
“小娘们还敢泼老子!”
胖汉子反手一巴掌扇在姑娘脸上,五道红痕瞬间浮起来。
“给你男人治病的药?不如省下给哥几个打酒喝!”
刀疤脸和瘦高个在一旁哄笑,皮鞭卷着风抽在碾盘上,发出啪的脆响:
“这妞细皮嫩肉的,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姑娘的哭声像被捏住的猫,断断续续的,却像针似的扎进小道士的耳朵。
他想起小茜被师傅罚站时也是这样哭,抽噎着说“师兄我没错”,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
“师兄要护着我。”
那年她才六岁,攥着他的衣角,在山神庙里躲避暴雨时这样说。
外面雷声滚滚,她却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头顶,说“师傅说师兄的手能挡灾”。
此刻掌心的温度仿佛还在,只是不再用来挡灾,要用来沾血了。
小道士从树上落下时,带起的风惊得乌鸦扑棱棱飞起。
他没直接冲向碾盘,而是借着矮墙的掩护绕到三人背后,脚踩在枯叶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是师傅教的“踏雪无痕”,当年为了抓偷鸡的黄鼠狼练了三个月,此刻却用来对付人。
“谁?”瘦高个最先回头,皮鞭已经扬了起来。
回答他的是道剑光。
小道士没拔剑,而是握着剑鞘横扫,正好撞在瘦高个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脆响,皮鞭脱手飞出,插进泥地里颤个不停。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巧劲,正是重阳剑法里“老君拂尘”的变式,本该是拂去对方兵器,此刻却带着骨头碎裂的闷响。
“妈的!哪来的疯子!”胖汉子松开姑娘,拔刀就砍。
刀锋带着酒气劈过来,在暮色里划出道寒光。
小道士侧身避开,左手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剑鞘顺势往他肘弯一顶。
又是声脆响,胖汉子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佩刀“当啷”落地,溅起的泥点打在他自己脸上。
这两招快得像阵风,刀疤脸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嘶吼着挥刀刺向小道士后心。
姑娘吓得尖叫,却见小道士脚尖在碾盘上一点,身体像片叶子般向后飘出,恰好避开刀锋,同时腰间的剑终于出鞘,借着下落的势头直刺刀疤脸咽喉——
“金菊吐蕊”。
这招原是剑尖轻点对方脉门,意在制敌而非伤命。
可此刻他的剑尖却停在离咽喉寸许的地方,寒光映得刀疤脸瞳孔骤缩,嘴角的狞笑僵成了恐惧。
小道士的白发垂在眼前,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抿紧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
他能感觉到手腕上的青筋在跳,剑身在掌心发烫,像有股力量要逼着他刺下去。
就像当年在废墟里,他扒开断木时想把那些灰烬都捏碎。
“师兄,师傅说剑是用来护道的,不是杀人的。”
小茜的声音突然钻进脑子里,清晰得像在耳边。
那年他第一次用木剑划伤师弟,被师傅罚跪,小茜偷偷递来的糖糕上沾着她的眼泪,说“杀人会做噩梦的”。
剑尖微微一颤,终究是偏了方向,擦着刀疤脸的脖颈划过去,带起一串血珠,溅在地上的蓝布帕子上。
“滚。”小道士的声音比山风还冷,剑身在暮色里闪着霜似的光,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道观的账,我会亲自来算。”
刀疤脸连滚带爬地扶起两个哀嚎的同伴,连掉在地上的佩刀都忘了捡。
胖汉子被废了胳膊,瘦高个捂着断腕,三人踉踉跄跄地往山道上跑,黑衣上的方胜纹在暮色里缩成几个模糊的黑点。
溪边只剩下小道士和那姑娘。
姑娘还瘫坐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看着他的眼神里一半是怕,一半是感激。
石碾旁的药汁渗进泥土里,散发出苦涩的草药味,像极了师傅熬的那些治跌打损伤的汤药。
“多……多谢恩公……”姑娘的声音发颤,手指绞着破烂的裙角。
小道士收剑入鞘,动作有些僵硬。
剑身上的血珠顺着凹槽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红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三天前还在邻县的刑房外攥紧拳头,此刻却沾了仇人的血,竟比当年疯癫时还要稳。
“他们……常来?”他问,目光落在山道尽头的云雾里。
姑娘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每月都来抢粮,说是给黑风寨上供。
前阵子张屠户家的儿子反抗,被他们吊在寨门楼上……”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指了指山腰处隐约可见的木架,“到现在还没放下来。”
小道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木架在风中摇晃,像个扭曲的十字架。
他想起盐商家灭门案的卷宗上画着的尸体,也是这样被吊着,胸口刻着方胜纹。
“黑风寨里……有多少这样的人?”
“说不清,”姑娘抹了把泪,
“只知道大头领是镇武堂派来的,姓黄,据说一手铁砂掌练得厉害。下面的喽啰有上百号,个个都带刀。”
镇武堂。
又是这个名字。
小道士摸了摸剑柄上缠着的黑发,那是从废墟里找到的,此刻被汗水浸得发潮。
他想起瘸子说的“月牙疤”,想起当铺掌柜账本上的“秦”字,这些碎片在脑子里翻涌,渐渐拼出个模糊的轮廓。
“恩公要上山?”姑娘看出他的意图,脸色发白,
“那地方是龙潭虎穴,您一个人……”
他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蓝布帕子。
帕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针脚和小茜给师傅绣的荷包很像。
他想起小茜总说“桃花要绣得歪才好看,像被风吹的”,那时他还笑她找借口。
“这个,”他把帕子递回去,声音放柔了些,“收好。”
姑娘接过帕子,指尖触到他的手,惊得缩回了手——那手太冰,像从雪地里捞出来的。
小道士转身走向山道,背影在暮色里被拉得很长,白发在风里飘得像团要散开的烟。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那姑娘:“找个地方躲躲,今晚……不太平。”
说完便拾级而上,石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替他数着步数。
每向上一步,山风就更冷一分,带着岩壁的潮气和隐约的血腥味,钻进他的破衣烂衫里。
快到半山腰时,他听见寨门方向传来梆子声,三短两长,该是换岗的信号。
左侧的岩壁上有块突出的巨石,正好能遮住身形,他闪身躲过去,从怀里掏出那块方胜纹布片。
布片在风里轻轻颤动,边缘的焦痕早就磨平了,只剩下那半朵菱形交叠的纹样,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光。
他想起三年前的雪夜,小茜把绣了方胜纹的荷包塞给他,说“师傅说这个能保平安”。
后来那荷包在猎户小屋的火堆旁烧了,只剩点灰烬沾在青布鞋上。
现在,他要带着这残片,闯进满是方胜纹的巢穴里去。
远处的寨门亮起了火把,橙红色的光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无数只伸着爪子的手。
小道士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剑柄,指腹摩挲着那根黑发缠成的结。
师傅,小茜,等着我。
他像只夜行的豹,悄无声息地冲上石阶,白发在火光里划出道银线,转瞬便隐进了黑风寨的阴影中。
山风卷着他的脚步声往上走,穿过云雾,撞在寨门的铁锁上,发出细微的震颤,像在预告一场迟来的风暴。
石阶上的露水被踩碎,混着泥土里的草药味,在他身后留下串淡淡的痕迹,很快又被山雾吞没,仿佛从没有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