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种与风雪(1 / 1)
次日清晨。
洛辰蹲在驯鹿圈旁给小驯鹿清理蹄缝里的冰碴时,鼻尖突然泛起刺骨的凉意。
他抬头望天时,云层已不像前日那样绵软,倒像是被巨手揉皱的海豹皮。
铅灰色里泛着诡异的青芒,连阳光都被压得透不过气。
“乌纳拉克!”阿图克的呼唤从篝火堆传来,老猎人正用兽骨锥子在鱼叉柄上刻新的纹路,“来尝尝瓦拉新烤的海豹干,加了云莓酱。”
话音未落,风突然变了方向。
原本从冰原南边吹来的风,此刻却裹着海腥味,像是被冰原深处的巨兽吸走了魂魄,带着尖锐的哨音从正北直灌过来。
洛辰怀里的小驯鹿猛地打了个寒颤,鹿蹄在他皮裤上划出几道白痕。
“要变天了。”他站起身,皮靴底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
前世在北极科考站做助理时。
导师曾指着卫星云图说:“当云层呈现铅青泛青,风突然转北,那是暴风雪在攒劲。”他摸了摸驯鹿圈的木栅栏,木头表面结了层薄霜,比往日更凉。
“封冰窖!”帕克图的吼声像炸雷般劈开风声。
长老裹着驯鹿皮斗篷站在部落中央的石堆上,手里举着象征权威的鲸骨杖,“把存了半冬的海豹肉都搬进去!”
“别等雪埋了才想起后悔!”
几个年轻猎手应声而动,扛着冻硬的肉干往冰窖跑,洛辰也紧随而至。
可望着他们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最外侧的驯鹿圈——那里圈着三十多头驯鹿,是部落用了几年时间从冰原上救回的幼崽,如今正缩成一团,鹿群最外围的母鹿不安地甩着尾巴。
“帕克图长老!”
他提高声音。
“驯鹿圈的栅栏是去年秋天用桦木搭成的,是经不住大风的。”
“住口!”帕克图的鲸骨杖重重敲在冰面上,“你该学的是怎么服从!”
“冰窖里的肉够吃三个月。”
“驯鹿?”
“等雪停了再赶回来也不迟!”
他转身时斗篷扫起一片雪沫,“都听着,谁再擅离营地,按族规罚跪冰洞!”
洛辰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在加拿大因纽特部落做田野调查时,他见过被暴风雪掀翻的驯鹿圈——冻僵的幼鹿像石头般砸在雪地里,母鹿撞断腿也要护着孩子。
他摸了摸腰间的骨刀,又看了看脚边的拉库。
猎犬的耳朵竖得笔直,尾巴紧紧夹在两腿间,这是它感知到危险时的老习惯。
“走。”他蹲下身,用额头碰了碰拉库的鼻尖。
猎犬立刻发出短促的呜咽,前爪在雪地上刨出个浅坑。
洛辰解下腰间的兽皮袋,把最后半块海豹干塞进去——万一要在外面过夜,得留着给拉库补充体力。
风越刮越急,等他们跑到驯鹿圈时,第一片雪花已经大如手掌。
洛辰仰头看天,雪片不是往下落,而是被风卷着横着飞,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他刚要检查栅栏,就听见一声幼鹿的尖叫——最东侧的木栅栏“咔”地裂开,三根桦木条砸在雪地上,三只不足半岁的幼鹿被压在下面。
“拉库!”他扑过去,用肩膀顶住倾斜的栅栏。
猎犬立刻窜到他身侧,用脑袋去拱压在幼鹿身上的木条。
洛辰的皮手套被木刺划开道口子,鲜血渗出来,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瞬间凝成血珠。
他咬着牙把木条掀到一旁,最小的那只幼鹿后腿被压得变形,睫毛上结着冰碴,见了他却还挣扎着往他怀里钻。
“别怕,别怕。”他把幼鹿塞进怀里,用皮袍裹紧。
风突然又大了几分,驯鹿圈里的鹿群开始狂奔,母鹿撞得栅栏咚咚响。
洛辰望着越积越厚的雪,心里突然一沉——这样的风雪,就算现在把鹿群赶回去,路上也会有鹿被风卷走。
更糟的是,部落的篝火可能已经被雪浇灭,没有火光,鹿群根本找不到方向。
“火种。”他摸出随身的燧石袋。
前世跟着爱斯基摩猎人学过,在暴风雪里,火光比任何向导都管用。
拉库似乎听懂了他的心思,用湿乎乎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催促声。
洛辰找了块凸起的冰岩,背对着风蹲下。
他脱下外袍裹住燧石和骨针,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捏住骨针,在燧石上快速摩擦。
火星溅起来,落在预先准备好的干苔藓上——第一次,灭了;第二次,灭了;第三次,火星终于在苔藓里窜起小火焰,像颗跳动的红珠子。
“好样的!”他把苔藓放进用驯鹿头骨改的火盆里,又添了把碎兽皮。
火焰腾地窜高,在风雪里映出一片暖黄。
拉库绕着火盆跑了两圈,然后冲向鹿群,用脑袋轻撞最沉稳的母鹿——那是鹿群的头鹿。
头鹿盯着火光看了会儿,突然仰起脖子长鸣一声,鹿群开始慢慢往火盆方向聚拢。
但风雪没有停的意思。
洛辰抬头时,只能看见三步之外的拉库,再远就是白茫茫一片。
他数了数,聚拢的鹿有二十多头,剩下的十头不知是跑散了还是被雪埋了。
怀里的幼鹿在发抖,后腿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滴在雪地上,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
“得找地方躲。”他想起前世学过的雪洞建造法。
用骨刀在背风的雪坡上挖个半圆,入口朝下,这样风进不去;洞壁要拍实,不然会塌;里面铺干苔藓和兽皮,能隔掉七成寒气。
他把拉库叫过来,猎犬立刻用爪子帮忙刨雪,一人一犬配合着,半个时辰就挖出个能容下两头鹿大小的雪洞。
安置好受伤的幼崽后,洛辰摸出了骨刀,在洞顶的雪墙上刻了串北极兔的脚印——这是古雪狼族的标记,意思是“安全的避难所”。
前世整理因纽特古卷时,他见过这种符号,没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等着我。”他蹲在洞门口,对着缩成一团的鹿群说。
拉库用尾巴扫了扫他的手背,像是在应和。
等洛辰带着剩下的鹿群回到部落时,天已经全黑了。
风雪小了些,但风刮在脸上还是像刀割。
部落的篝火还在烧,几个猎手举着火把在村口张望,瓦拉的哭声响得比风声还亮:“乌纳拉克肯定被雪埋了!”
“我就知道不该让他——”
“我在这儿!”洛辰扯着嗓子喊。
拉库立刻冲上前,用脑袋撞开挡路的雪堆。
瓦拉扑过来时,他差点就摔倒在雪地上,可小姑娘却顾不上这些,哭着捶他胸口:“你知不知道帕克图长老说要关你冰洞?”
“他说你擅离职守——”
“够了。”帕克图的声音从篝火旁传来。
长老的斗篷上结满冰碴,脸上的皱纹里全是霜,“擅自离开营地,违反族规。”
“乌纳拉克,你——”
“他救了二十三头驯鹿。”伊卡的声音像块冰,砸在吵嚷的人群里。
祭司之女站在石堆上,发间的贝壳在火光里闪着幽蓝,“我数过,部落原本有三十五头驯鹿,现在回来二十三头。”
帕克图的鲸骨杖顿在半空。
阿图克从人群里挤出来,老猎人的手掌按在洛辰肩膀上,温度透过皮袍传过来:“我刚去看过驯鹿圈,栅栏倒了七根。
要是再晚一会儿,那些幼鹿早被雪埋成冰雕了。”他转头看向长老,“当年你爷爷救被冰裂困住的鲸群时,也没等族里下命令。”
篝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上天空。
洛辰望着帕克图逐渐松开的眉头,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前世他在博物馆看过因纽特狩猎工具时,总觉得那些骨刀兽皮离自己很远。
他才明白那些泛着幽光的工具,从来不是沉睡的标本——那是因纽特人指尖的温度,是北极冰原上与风雪共生的呼吸,更是人类在绝境里攥紧的生存智慧。
第二日清晨,洛辰带着五个年轻猎手重返雪洞。
雪停了,冰原像被擦过的镜子,亮得人睁不开眼。
拉库跑在最前面,突然停住,用爪子扒拉雪堆——雪洞的标记还在,受伤的幼鹿蜷缩在里面,正舔着自己的鼻子。
“乌纳拉克!”阿图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老猎人举着个东西,在阳光下闪着骨白色的光,“这是我爷爷的骨哨,刻着雪狼头。
“族里的猎手,该听能看见风雪的人来指挥。”
洛辰接过骨哨。
狼头的纹路磨得很光滑,应该被很多双手握过。
他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声,哨音清亮,像冰原上的风。
“这不是哨子。”他望着蹦跳着往部落跑的鹿群,心里说,“这是他们的命,也是我的命。”
当天傍晚,部落里传来老猎人们的议论声。
“白熊狩猎节快到了。”
“今年冰面结得早,白熊的脚印应该就在北边三十里。”
“得找个能看清风雪的人带队......”
洛辰摸了摸怀里的骨哨,望着冰原尽头泛着蓝光的地平线。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