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太原重型机械制造局(1 / 1)
翌日清晨,学堂的晨读课刚进行到一半,琅琅书声被一阵突兀却沉稳的马蹄声和汽车引擎声打断。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灰布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卫兵护卫下,径直停在了学堂门口,引得学堂内外一阵骚动。
车门打开,一名穿着笔挺校官军服、神色精干的年轻军官快步走下,与闻讯赶来的学堂负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在那负责人略显紧张和恭敬的引领下,直接走向了林砚所在的一年级甲班教室。
教室门被推开,朗朗书声戛然而止。
所有学童,都好奇地望向门口那突兀出现的军人。
那副官目光锐利地扫过教室,很快锁定在了后排依旧淡定地看着手中书本的林砚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无视了课堂上目瞪口呆的先生,对着林砚,“啪”地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敬:
“林砚少爷,卑职奉阎督军之命,请您即刻前往陆军修械所一叙。”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看那威风凛凛的军官,又看看依旧一脸平静的林砚,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顾云菲的小嘴张成了O型,顾云嘉也停下了笔,眼中充满了惊讶。
林砚合上书,对于阎长官会找他,他似乎并不意外。
他站起身,对那副官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他又转向台上有些无措的先生,执了个学生礼:“先生,学生告假片刻。”举止从容,仿佛只是出去解个手一般平常。
在满教室孩童惊愕、羡慕、好奇交织的目光中,林砚跟着那副官走出了教室,登上了门外那辆气派的黑色轿车。
马队护卫着汽车,在一阵引擎轰鸣和马蹄铿锵声中,迅速离去。
汽车并未驶入督军府,而是直接开到了城北原本一片荒芜、如今却立起高高围墙和瞭望塔的区域。
大门处哨兵林立,戒备森严,挂着山西陆军修械所的白底黑字牌子。
车辆经过严格检查后驶入,眼前豁然开朗。
高大的厂房鳞次栉比,烟囱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割和煤炭燃烧的特殊气味。
厂区内道路宽阔,随处可见穿着工装或军装的人员行色匆匆,搬运着各种金属材料和半成品,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
轿车在一栋最大的厂房前停下。
副官为林砚拉开车门,早已得到通报的阎长官竟亲自站在厂房门口等候。
他今日未穿军装,而是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外罩马褂,显得较为随意,但眉宇间那股封疆大吏的威严和此刻隐含的急切却丝毫未减。
“哈哈,我们的小先生来了!”阎长官见到林砚,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上前几步,竟亲自牵起林砚的手,“忽然把你从学堂叫来,没吓着你吧?”
林砚行了个礼,语气平静:“阎伯伯好。不妨事,不知伯伯叫砚儿来,所为何事?”
“来来来,边走边说。”阎长官拉着林砚的手,引着他走进那巨大的厂房。
厂房内更是壮观。
巨大的天车在头顶隆隆滑动,吊装着沉重的钢坯。
一排排崭新的机床正在轰鸣运转,工人们穿着统一的粗布工装,在机床前专注地操作,加工着各种枪械零件——步枪的枪栓、炮车的轮轴、弹壳的底火杯,空气中弥漫着切削液和金属碎屑的味道。
“砚儿,你看,”阎长官指着这繁忙的景象,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是咱们山西自己的修械所!今年刚才从德国佬、美国佬那里弄来的好机器,总算有点样子了!现在不仅能修理损坏的枪炮,还能自己造点步枪、子弹,甚至仿制一些山炮的零部件了!”
他带着林砚穿过嘈杂的生产线,来到一间相对安静的办公室,屏退了左右。
关上门,外界的噪音被隔绝了大半。
阎长官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凝重。
他搓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然后看向安静站在那里的林砚,叹了口气:
“砚儿,你是极聪明的孩子,伯伯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修械所,眼下看着红火,但瓶颈大得很啊!”
他压低了声音,“机器是好,可许多关键的材料,咱们自己炼的钢还是不过关,韧性、强度都差一截,造造步枪还凑合,真要造重机枪、造管退炮,根本不行!还得花大价钱、看人脸色从外洋买!”
他走到窗前,指着窗外更远处正在平整的土地:“我的心思,是想趁着欧战打起来,洋人顾不上东方的空档,把这修械所,真正扩建成一个能自个儿造枪造炮的兵工厂!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修理!”
他的目光变得火热,却又迅速被忧虑覆盖:“可是难啊!一来是技术,顶尖的技师、工程师,难寻!二来是资金,这就是个吞金兽!第三,也是最要命的……”
他顿住了,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砚,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北京那边袁大总统的心思,谁也摸不准。咱们这般私下里大肆扩充军备,若是被有心人扣上个图谋不轨的帽子。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忌惮:“所以,伯伯今天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这孩子,眼光毒,心思活,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路子。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操持,才能既把厂子建起来,又能堵住上面的嘴,至少,别让人立刻抓到把柄?”
阎长官说完,目光紧紧锁定林砚,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此刻在他心中,眼前这个孩子的价值,远超十个师的谋士。
林砚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走到办公室那张简陋的山西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向阎长官,清澈的童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说出的话却让阎长官心头猛地一跳:
“阎伯伯,为何非要叫兵工厂呢?”
阎长官被林砚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不叫兵工厂叫什么?它造的就是枪炮子弹嘛!”
林砚转过身,小小的身子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他抬起手指,指尖在地图上太原城的位置点了点,然后缓缓向外划了一个圈,声音清晰而平稳:
“叫兵工厂,目标太大,太扎眼。北京方面一听,首先想到的就是割据、藩镇、尾大不掉。”他顿了顿,看向阎长官,“伯伯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名分吗?”
阎长官眉头紧锁,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可实情如此,瞒是瞒不住的。”
“我们不瞒。”林砚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狡黠的笑意,“我们换个说法。不叫山西陆军兵工厂,我们可以叫山西重工业综合示范特区,或者更直白点——太原重型机械制造局。”
“重工业?机械制造局?”阎长官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里带着困惑,但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灵光。
“对。”林砚的指尖在地图上那个圈内划过,“在这个特区或者局里,我们不仅可以修械、造枪炮,我们还可以——”
“大力生产民用机械。矿山机械、水利设备、乃至锅炉、机床。这些都是发展地方实业、造福桑梓的善政,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
“再利用现有钢铁和加工能力,承接铁路器材、桥梁构件的订单。正太路、即将修建的同蒲路,都需要海量的钢轨、铆钉、道岔。这是支持国家交通建设。”
“甚至可以成立专门的农具研究股,研发和生产新式犁、抽水机等,上报北京,还能博个重视民生、推广农业新技术的美名。”
阎长官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
他隐隐抓住了林砚话中的关键。
林砚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务实:“至于枪炮子弹那只是我们这个重型机械制造局庞大生产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技术同源的副产品而已。我们主要生产的,是利国利民的机械和建材。”
他看向阎长官,目光清澈却锐利:“伯伯您甚至可以主动向北京上报,陈述山西工业基础薄弱,民生困苦,亟需发展重工业以巩固地方、支援中央。请求中央给予政策倾斜,甚至拨款支持。姿态要做足,报告要写得冠冕堂皇,处处体现为国为民的苦心。”
“妙啊!”阎长官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光,在办公室里快速地踱起步来,“挂着一个天大的、谁也无法反驳的好名头,行我们自己的方便!”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的改变,更是一种极高明的政治包装和战略欺骗。
主动上报,抢占道德和政策制高点,将敏感的军事工业隐藏在庞大的民用工业体系之下,进退自如!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砚,语气充满了惊叹和激赏:
“这等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法子,便是那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子,也未必想得到!如此一来,技术和资金投入的问题,反而可以用发展实业的名目,更大张旗鼓地去进行了!”
林砚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名正才能言顺。言顺,事才可成。先把架子搭起来,把人才和设备聚拢在一把大伞之下。至于伞下面具体做什么,主动权就在我们自己手里了。”
阎长官此刻心结尽去,豁然开朗,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他拍了拍林砚瘦小的肩膀:“好!就按你说的办!这太原重型机械制造局的章程和规划,伯伯可就赖上你了,你得帮伯伯拿出个详细的条陈来!”
他此刻已经彻底将林砚视作了不可或缺的军师和福将。
“份内之事。”林砚点了点头,“不过,阎伯伯,眼下修械所最急缺的高品质钢材和熟练技师……”
“这个你放心!”阎长官大手一挥,底气足了很多,“既然是为了发展山西重工业,我这就批条子,让财政厅优先拨款!通过你们领航者的渠道,尽管去外洋买最好的炼钢炉,挖最好的技师!国内的话,”他沉吟了一下,“我会让各地留意,重金招募能工巧匠!”
困扰他多时的最大难题,似乎就在这孩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找到了破解的方向。
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不再是两眼一抹黑,有了明确的操作路径和一块足够坚固的挡箭牌。
他看着林砚,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感叹道:“可惜伯伯没有个待嫁的女儿,不然真想早早把你定下来……”
林砚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岔开话题道:“阎伯伯,若是无事,砚儿便先回学堂了。”
“哦,对对对,学业要紧,学业要紧。”阎长官这才想起是自己把人从课堂上硬拉出来的,连忙招呼副官,“快,备车!送林砚少爷回学堂!务必安全送达!”
离开喧嚣的修械所,坐在返回学堂的汽车里,林砚看着窗外忙碌的太原街景,眼神深邃。
“重型机械制造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不仅仅是为了应付阎长官的难题,更是他心中庞大工业拼图中,早已规划好的一块。
枪炮,只是起点,而非终点。
真正的力量,源于支撑这一切的、全面而强大的工业基础。
而这一切,正从他手中,一点点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