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龙元(1 / 1)
周涛回到西山,安排好印钞工坊的事情后,第二天一早,手持圣旨,周涛直奔位于京城角落的宝钞提举司。
这里早已不复往日的热闹,门庭破败,蛛网遍结,院内荒草萋萋,一片萧索景象。
几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老工匠,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墙角晒着太阳,眼神空洞。
周涛带着几名护卫踏入院内,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几个老匠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又垂了下去,仿佛对任何外来者都已漠不关心。
周涛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展开,清了清嗓子,字句清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宝钞提举司工匠,技艺尚存,朕欲印制新钱,以济国用。特命尔等即刻前往西山,听从嘉定伯府周涛调遣,协力同心,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
那几个老工匠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先是茫然,随即转为一丝难以置信,又夹杂着几分麻木的嘲讽。
为首的一个老者,胡须花白,颤巍巍地想要起身,却晃了晃,险些跌倒。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搀扶住他。
“大人……方才说……新钱?”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
“正是。陛下有旨,命诸位前往西山,印制一种新式纸币,名为‘龙元’。”
“龙元……”老者喃喃重复,眼神依旧空洞,“又是……纸做的钱……大人,不是小的们不遵旨,只是……这宝钞的下场,大人也是知道的。咱们……咱们这双手,造出来的都是些废纸啊……”他说着,老泪纵横。
另一个匠人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悲凉:“废纸?连废纸都不如!当年一贯宝钞,还能换几文钱,到后来,糊墙都没人要!咱们这些人,也跟着成了废物,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朝廷又要印钱了?这回,打算印多少?印出来,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又一个匠人带着怨气开口,眼神却不敢直视周涛。
周涛静静听着,并未动怒。“诸位的心情,本官明白。宝钞之败,非尔等之过,乃方法不当,滥发无度,更无信誉可言。百姓不信,自然视如废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匠人:“但今日,本官要造的‘龙元’,与宝钞截然不同。其一,它有足额的金银作为准备,百姓随时可以到西山皇家银行兑换真金白银,童叟无欺。其二,发行数量严格控制,绝不滥发。其三,印制之精良,防伪之严密,远非昔日宝钞可比。本官今日请诸位去西山,正是看中了诸位在造纸、制墨、刻版、印刷上的老道经验。这些手艺,并非无用,而是要用在对的地方。”
为首的老者听着,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光。他仔细打量着周涛,问道:“大人……此言当真?当真……能随时兑换金银?”
“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有一张龙元兑不出等值的银钱,本官自去向陛下请罪。”
那老者沉默了片刻,又看向身边几个同伴。他们脸上的怨气和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有疑虑,有期盼,还有一丝被重新提及的技艺所引动的微弱火花。
“大人,此处尚有二十余名老兄弟,都是当年宝钞局的老人。小的们……小的们人老了,手脚也不如当年利索了,不知……还能否胜任?”老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只要手艺还在,便能胜任。本官要的,正是诸位浸淫多年的经验和眼力。至于手脚,西山有的是年轻力壮的学徒,可以协助诸位。到了西山,吃穿用度,皆由皇家银行供给,绝不会亏待了诸位。”
“若……若真如大人所言……”一个匠人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小的们……愿意去!只要能造出真正让人信得过的钱,不再是那些害人的废纸,小的们这条老命,便是拼了也值!”
“对!大人!我们去!”
“只要不让我们再昧着良心造那些假东西,我们都听大人的!”
工匠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光彩,那是对技艺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对着周涛深深一揖:“草民王顺,参见大人。我等……愿随大人前往西山,一展所长。!”
其余匠人也纷纷起身,学着王顺的样子行礼。
周涛上前扶起王顺:“老人家不必多礼。诸位能有此心,本官甚慰。事不宜迟,还请诸位收拾一下,随我一同前往西山。”
匠人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一些破旧的衣物和吃饭的家伙。倒是那些被废弃多年的刻版、石碾、墨模等工具,他们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像是对待多年的老友。
周涛见状:“这些工具,若还能用,一并带上。若已残破,到了西山,本官会命人打造新的,务求精良。”
王顺等人闻言,脸上又多了几分喜色。他们指挥着护卫,将那些尚能看出原样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搬上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二十余名老工匠,带着他们残存的技艺和一丝重生的希望,跟随着周涛,离开了这片见证了宝钞兴衰的破败之地。
马车辘辘,向着西山而去。
西山脚下,一片新的厂房正在规划之中,旁边便是热火朝天的炼钢作坊和蜂窝煤场。周涛引着王顺等一众老工匠下了马车。眼前是几排新建的青砖瓦房,窗明几净,与宝钞司那破败景象有天壤之别。
“王老,诸位师傅,这里便是日后咱们印制‘龙元’的工坊和住处。简陋了些,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王顺等人看着眼前的院落,又看了看远处高耸的炼钢炉烟囱和堆积如山的蜂窝煤,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匠人忍不住道:“大人,这……这比宝钞司那强太多了。”
周涛笑了笑,引他们入内。院内早已备下热水饭食。李逸风迎了上来。
“公子,都安排妥当了。”
“逸风,辛苦你了。这几位都是宝钞司的老前辈,往后印制新钱,全要仰仗他们。”周涛转向王顺,“王老,逸风已经挑选了些可靠机灵的年轻人,往后便跟着诸位师傅学习手艺,充当助手。这院子,也加派了护卫,出入都有规矩。新钱事关重大,保密为先,这段时日,怕是要委屈诸位,轻易不能离开此地了。”
王顺连忙道:“大人哪里话。我等明白,这是应有之义。能有口饭吃,能重操旧业,已是天幸,岂敢再有他求。”
众人用过饭食,精神略振。周涛也不多耽搁,便将王顺等几位年长资深的匠人请到一间宽敞的厢房内。
“诸位师傅,今日请大家来,便是想先听听,咱们如今这造纸、刻版、制墨、印刷的技艺,究竟到了何等火候?有哪些独到的地方,又有哪些难处?”
王顺与几个老匠人相视一眼,拱手道:“大人垂询,草民等不敢隐瞒。说起这造纸,我大明之法,源远流长。寻常多用竹料、树皮,亦有楮皮、桑皮、藤皮者。精细些的,如宣州之纸,洁白如玉,韧而能久。只是若要大量印制,成本便高了。宝钞司当年所用纸张,多是寻常竹麻混合,虽也讲究,但耐用性上,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旁边一个负责刻版的干瘦老者接口道:“刻版之术,我等尚有几分自信。无论是阳刻阴刻,花鸟鱼虫,细若发丝,亦能刻画。只是宝钞图样繁复,一套印版,需多块拼接,若要分毫不差,极耗心力。且木版用久了,难免磨损走形,需时时修整,或是重刻。”
另一位脸上带着墨痕的老匠人,是制墨的好手:“至于制墨,无非松烟、油烟,加以胶料、药材,千锤万杵而成。好墨浓黑光亮,书写流畅,历久弥新。只是,大人也知,墨终究是墨,遇水则化,这是天性。宝钞当年,最怕的便是水浸污损,字迹模糊,真假难辨。”
周涛静静听着,不时点头。这些匠人虽地位卑微,言语质朴,但谈及本行技艺,眼中皆有光彩,显然是浸淫此道多年,各有心得。他原以为宝钞司早已糜烂不堪,不想这些老匠人对技艺的钻研,竟未曾完全丢下。
“诸位师傅所言,皆是肯綮。宝钞之败,非技艺不精,实乃方法不当。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集思广益,造出一种前所未有之新钱。”周涛看向王顺,“王老,方才您说纸张韧性、耐用性尚有不足。若我们改用棉花为料,制成的纸张,会如何?”
王顺一怔,沉吟道:“棉纸?大人说的是……用棉絮制纸?此法古亦有之,只是不甚流传。棉纸洁白细腻,若是上好棉料,韧性确比寻常竹麻纸要强上不少。只是……棉料成本高昂,且制浆之法,与竹麻大相径庭,需得重新摸索。再者,棉纤维短,若处置不当,成纸反而易碎。”
“成本暂且不论,方法可以慢慢试。”周涛又道,“我还有个想法。在纸浆未干透之前,用一个刻有精细暗纹的滚筒,在纸面上轻轻滚过。如此一来,待纸张干透,迎光细看,便能显出旁人难以仿制的暗记。此法,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匠人闻言,皆是眼前一亮。一个匠人道:“大人此法甚妙!我等先前也曾在纸中夹带丝线,或用模具压印浅痕,只是难以做到每一张都一般无二,且易为人察觉仿效。若用滚筒,便如活字印刷一般,每一张纸上的暗记都能精准划一,且藏于纸内,寻常肉眼难辨,非迎光透视不可见,仿制之难,何止十倍!”
王顺也点头道:“此法可行!只是这滚筒须得以精铜打造,其上暗纹更要巧夺天工,非一般工匠所能为。”
“这便要仰仗诸位老师傅的巧手了。”周涛微微一笑,又转向那位制墨的匠人,“至于墨,遇水则化确是难题。若我们不用寻常水墨,而是改用油性之墨呢?以特制之油调和颜料,印于纸上,待油干透,便不怕寻常水浸,字迹也能更为鲜亮持久。”
那制墨匠人眉头紧锁,半晌才道:“油性之墨?大人是说……如漆器上所用之彩漆一般?只是漆性粘稠,干燥缓慢,如何用于精细印刷?且颜料若要鲜亮不褪,调配之法,亦是极难。我等曾试过用桐油调墨,确能防水,只是印迹发乌,且易渗化,难成精美图样。”
周涛:“此事不急,我们可以慢慢试验。譬如改变油的配比,加入些快干的辅料,或是选用更细的颜料。总而言之,这‘龙元’,一要纸张坚韧耐用,二要图案精美,印制清晰,三要防伪万全,令宵小之辈无从仿冒。这几点,便是我们日后竭力要达成的目标。”
王顺等人听着周涛一条条清晰的思路,心中那份因宝钞而起的颓唐与麻木,渐渐被一种久违的激动所取代。这些法子,有些他们隐约听过,有些则是闻所未闻,但经周涛这一点拨,仿佛一扇扇新的大门在眼前豁然洞开。
王顺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大人所言,振聋发聩。草民等虽愚钝,也知此番印制新钱,与以往大不相同。我等愿竭尽所能,听凭大人差遣,便是穷尽心力,也要将这‘龙元’制出来!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让我们这双手,造出来的不再是人人唾弃的废纸!”
“正是!大人,您就下令吧!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能参与制造这等新钱,便是死了,也值了!”
匠人们群情激昂,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一个崭新的时代,似乎正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