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少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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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座上,那位姓张的护士长,一个四十出头、面容干练的女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父子俩,叹了口气。

“好事是好事。”她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避开一个大水坑,一边说道,“可老爷子的心思,跟咱们想的不一样。”

她回忆起前两天陈德水刚刚醒来时的情景。

“那天他刚能开口说话,第一句问的不是自己在哪儿,也不是自己伤得重不重,他问的是:‘村里的碑……还都立着吧?’”

“我们当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啥,就跟他说,‘大爷您放心,村子保住了,部队都去了,现在全国都知道你们城西村了,都给你们捐款,以后要给你们修大坝,日子好过喽!’我们是想让他宽心。”

张护士长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可谁知道,他听完这话,非但没高兴,那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半天不吭声。后来,就一直不怎么说话了,我们给他看新闻上夸你们村的报道,他也是摆摆手,让拿开。嘴里就念叨着一句话……”

“什么话?”陈晓峰急切地问道。

“他说,‘根要是断了,长出来的,就不是原来的庄稼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晓峰和陈明远火热的心上。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水的声音。

“根断了?”柳柔不理解,他们保住了土地,保住了人,甚至用一种更团结、更先进的方式开启了重建,这怎么就叫“根断了”?

“根……断了。”

陈晓峰喃喃自语,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凝固。

这一个车厢里和陈德水心意相通最快的就是他了,陈晓峰的脑子里闪过去许多东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陈明远则皱起眉,他以为比儿子更了解自己的父亲。觉得肯定老爷子哪根筋又拧起来了。

吉普车终于驶进了杏林村的临时医疗站。

那是一个由学校教室改造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

陈德水就躺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他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手上都是擦伤,整个人瘦得像一架骨头,陷在床里。

但他醒着。

他的眼睛睁着,没有看窗外,也没有看天花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

“爸!”

“爷爷!”

陈明远和陈晓峰冲了进去,一左一右地跪在了病床前。

陈德水缓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在儿子和孙子脸上扫过。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欣喜,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老井。

“……都来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而嘶哑。

“爸!您……您感觉咋样?”陈明远抓着父亲的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爷爷!我们都以为……都以为您……”陈晓峰哽咽着,说不下去。

陈德水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他只是看着陈晓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晓峰,我问你,村里……是不是成立了那个……合作社?”

“是!爷爷!”陈晓峰连忙点头,以为这是好事,急切地想向爷爷汇报,“是李大爷提议的!全国人民都给咱们捐了好多钱,部队也支持!以后咱们村就有钱了,可以买新设备,盖新房,再也不怕洪水了!”

他说得很快,很兴奋,像一个急于向家长展示成绩单的孩子。

然而,陈德水的脸上,没有一丝赞许。

他只是继续问道:“那钱……是怎么分的?”

陈晓峰愣了一下,但还是把老李头提出的那个“债务入股、贡献分红”的方案,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觉得这个方案充满了智慧,既公平又长远,爷爷一定会喜欢的。

听完之后,陈德水却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病房里的空气都变得压抑。

然后,他缓缓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根没有点燃的、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香烟,叼在了嘴上。

他没有点火,就那么干叼着。

“那……张大牛家的地,换了?”他又问。

“换了!”陈明远抢着回答,“爸,晓峰做得对!他拿咱家最好的地去换,全村人都服气!这事办得敞亮!”

“那王婶呢?她家房子……”

“晓峰认了干娘!以后我们家给她养老送终!新房也由我们家出钱盖!”

陈明远越说越激动,他觉得儿子这次的表现,堪称完美,既有担当,又有智慧,完全可以告慰父亲了。

可陈德水听完,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嘴里叼着那根不响的烟,眼角,却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

“糊涂……”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爸?”陈明远和陈晓峰都懵了。

陈德水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一种混杂着痛心、失望和巨大悲哀的火焰。

“你们……都糊涂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爷爷!”陈晓峰吓得赶紧去扶他。

陈德水却一把推开他,他指着陈晓峰,又指着陈明远,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地……是能这么换的吗?那地,是根!你把张大牛的根拔了,插到咱家地里,他就真能活?他心里那道坎,能过去?他以后见了你,是该喊你恩人,还是该觉得低你一头?”

“还有王婶!你认了干娘,是,你有孝心!可你让她一个寡妇,以后怎么在村里立足?她住着你盖的房,吃着你送的米,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咋想?是敬她,还是可怜她?她后半辈子,还能抬得起头做人吗?”

他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明远和陈晓峰的心上。

“那……那合作社呢?”陈晓峰不服气地问道,“那个总是好的吧?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一起挣钱,一起过好日子!”

“好日子?”陈德水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凄凉,“晓峰,你还是太年轻。人心,是不能用钱和规矩去捆的。今天,大家伙儿能因为钱凑到一块儿,明天,就能因为钱,散得更快,甚至打得头破血流!”

他喘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咱们村,几百年来,为啥洪水冲不垮?靠的不是钱,也不是什么合作社。靠的,是那套看不见的‘老规矩’!”

“谁家有难,大家伙儿都伸手拉一把,不图回报,就是个人情。谁家占了便宜,逢年过节,就多提两瓶酒、多送几斤肉,把情分还上。张家的地淹了,李家今年的收成好,就默默地多分他几袋粮食。王家的房子倒了,东家出几根木头,西家出几百块砖,大家一起帮她盖起来,盖好了,她请大家吃顿饭,这事就过去了……”

“这叫‘人情账’!这账,算不清,也还不完!正因为它还不完,所以大家伙儿的心,才一辈子都拴在一块儿!这才是一个村子真正的‘根’!”

“可你们现在呢?又是存折,又是金子,又是全国捐款……你们用钱,把这些‘人情’,全都明码标价地买断了!你们用一个冷冰冰的‘合作社’,代替了那套热乎乎的‘老规矩’!”

陈德水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和孙子,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你们保住的是村子的壳子,可这村子的魂……被你们亲手给弄丢了。”

“根断了……长出来的,就不是原来的庄稼了。”

说完,他把头,再次扭向了窗外,不再看他们一眼。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晓峰和陈明远站在那里,像两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手脚冰凉。

他们以为自己做了一切正确的事,他们以为自己用更先进、更公平的方式拯救了村庄。

可到头来,在爷爷的眼里,他们却成了刨掉村庄“根”的罪人。

窗外,阳光明媚。

但陈晓峰的心里,却下起了比洪水还要冰冷、还要绝望的……

一场大雪。

陈德水那番话,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将在场所有人都掩埋了。

陈晓峰和陈明远呆立在病床前,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最敬重的长辈,用最沉重的话语,剥夺了所有引以为傲的“成绩”。

柳柔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饭菜的香气,在此刻压抑的空气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连那位干练的张护士长,也只是站在远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上前。她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但这种精神层面的、近乎哲学思辨的“代沟”,她知道,外人插不了手。

最终,是陈明远先动了。

他缓缓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走到床边,拿起那本被他视为荣耀的、写着重建方案的笔记本,又拿起那张记录着百万捐款的红纸,然后,默默地,将它们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父亲那倔强的、写满失望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拉起还愣在原地的陈晓峰,走出了病房。

“爸……”陈晓峰被动地跟着,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别说了。”陈明远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让你爷爷……静一静。”

父子俩走出医疗站,外面是刺眼的阳光。

杏林村的村民们正在清理着街道上的淤泥,孩子们在水洼里嬉戏打闹,一切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鲜活的生命力。可这一切,在陈晓峰看来,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嘲讽他的默剧。

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吗?

他用科学、用数据、用现代管理学的理念,试图建立一个公平、高效、能带领全村人走向更好未来的新秩序。难道,这比不上那种模糊的、算不清的“人情账”吗?

他想不通。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动摇,比面对洪峰时还要无助。

“晓峰。”陈明远突然停下脚步,他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用独臂费力地帮着村民抬木头的人。

是周黑子。

“你看他。”陈明远说道。

陈晓峰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周黑子干得很卖力,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一个杏林村的村民看他吃力,主动上前,帮他搭了把手。周黑子咧嘴冲人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再看那边。”陈明远又指向另一处。

老李头正蹲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帮着修补被洪水冲坏的门槛。他那条受伤的腿还不敢用力,只能半跪着,但手里的活计却做得一丝不苟。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端出了一碗热茶,放在他手边。老李头摆了摆手,没喝,但脸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漠,却融化了不少。

“还有老沈家爷俩,”陈明远继续说,“他们吃住都在咱们城西村的临时帐篷里,可这两天,他们帮着杏林村,从河里捞上来了三头被淹死的牛,还有十几件漂走的家具。没要一分钱。现在,杏林村的人,谁家做了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他们送一碗过去。”

陈晓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晓峰,”陈明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请教的、平等的语气,“你比爸有文化,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觉得,他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是在‘干活还账’,还是在‘积累贡献’,等着年底分红?”

陈晓峰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流着汗、却彼此搭着手、递着水的身影,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做的这一切,与合作社无关,与股份无关,与分红也无关。

这是一种最朴素的、发自内心的“回报”。因为城西村在最危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们,给了他们一口热饭。所以,当杏林村需要帮助时,他们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出把力,来“还这个人情”。

这正是爷爷所说的那种,算不清,也还不完,却能把人心紧紧拴在一起的“人情账”。

“你爷爷……他不是说你错了。”陈明远仿佛看穿了儿子的心思,叹了口气,“他只是怕。他怕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合同、股份,会把咱们村里人心里头这点热乎气儿,给算计没了。”

“他怕以后,张大牛帮你家扛了袋米,心里想的不是‘我跟明远是老哥们’,而是‘我这算出多少工分,年底能多拿多少钱’。”

“他怕以后,王婶病了,邻居端去一碗粥,心里想的不是‘婶子一个人不容易’,而是‘这算不算入股,能不能抵扣我欠合作社的钱’。”

“他怕……咱们把一个家,硬生生过成了一个……数字上的帐,人情账说不清楚的,公司的账目却能,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我说的……难懂吗?”

陈明演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德水那看似“固执”和“不讲理”背后的、最深沉的担忧。

陈晓峰彻底沉默了。

他靠在一棵被洪水冲刷过的老槐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所学的一切,他引以为傲的理性、科学、逻辑,在面对这种复杂而微妙的乡土伦理时,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

他以为他在“重建”村庄,可他可能真的在用一种更现代、更高效的方式,“拆解”着村庄的灵魂……挖走了村长的根!

-

下午,陈晓峰没有跟车回去,老爷子还要继续住院。

他走过陌生的一片被芦苇草泥覆盖的农田,看到有几处,已经冒出了纤细的、嫩绿的新芽。

他走过人家的村坝,看到堤坝前竟被一群小孩摆上了一束不知名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花,几个小孩说这是感谢堤坝爷爷帮助他们度过了洪水的难关。

他也走过正在搭建的新房地基,看到好几个村民正在义务地帮忙夯土,道黄昏的时候,他才又走到了医疗站的门口……

夕阳下,柳柔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鱼汤,准备给一个受伤的战士送去,父亲陈明远,正蹲在爷爷的病房窗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隔着玻璃,默默地抽着烟,望着里面,而病房里,爷爷陈德水,依然侧着身,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陈晓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他想起了爷爷最爱喝的,是柳柔用河里的小鲫鱼熬的汤,每次都能喝两大碗。

他转身,走进了医疗站的厨房。

厨房里,柳柔刚回来,一个下午她已经和这里的几个妇女打成一片的忙碌着。

看到陈晓峰进来,柳柔有些惊讶,“晓峰,你咋来了?”陈晓峰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一个空碗,走到那锅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鱼汤前,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然后,他端着那碗滚烫的鱼汤,走出了厨房,走到了爷爷的病房门口。

可他没进去。

他只是像父亲一样,蹲在了窗外,然后,他将那碗鱼汤,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白色的鱼汤,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温暖的热气。

他知道,爷爷可能不会喝。

他也知道,这一碗汤,解决不了任何理念上的冲突,也无法弥合两代人之间那道深刻的鸿沟。

他只是想用这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告诉窗内那个倔强的老人:

“爷爷,我或许还不完全懂您说的根,但我……只想要好起来,仅此而已。你就算是觉得不高兴,你也赶紧好起来出来主持,我……还不乐意主持这些东西呢!”

他说完,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还希望像小时候那样,爷爷发现他的不高兴,然后过来找到他哄哄他,可他忘记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爷爷也不再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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