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纠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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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的那碗鱼汤,最后的一点余温,也被杏林村清冷的夜风彻底吹散。

陈晓峰最终还是没能等到爷爷的回应。他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端起那碗已经凉透了的、凝着一层白油的鱼汤,默默地走开了。他没有倒掉,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临时铺位,就着冰冷的月光,一口一口地,把那碗又冷又腥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每一口,都像在吞咽自己的失败和迷茫。

陈明远带着柳柔,回了城西村。

到处都需要重建,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陈晓峰则以“合作社法人需要考察学习”为名,留了下来。他知道,在爷爷的气没有消之前,他回村里,也做不了任何事。他更怕的,是看到乡亲们那充满希望又带着询问的眼神。

可是,晚上的陈晓峰失眠了。

他躺在部队临时安排的行军床上,帐篷外是蛙声和虫鸣,是他小时候最熟悉的催眠曲。可现在,这些声音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他混乱的神经。

爷爷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人情账……”

“根断了……”

“把一个家,硬生生过成了一个公司……”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想不通,难道公平、透明、有规则,反而是一种错吗?难道那种靠着人情维系的、模糊不清的、谁也算不明白的“老规矩”,才是维系一个村庄的根本?

荒谬!

可白天在杏林村看到的那一幕幕,周黑子的憨笑,老李头的专注,老沈家父子得到的尊敬……那一张张生动的、充满了人情暖意的脸,又让他对自己坚信的“科学”和“理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矛盾的念头,像两只手,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陈晓峰就被一阵急促的争吵声惊醒了。

他披上衣服走出帐篷,只见医疗站的院子里,围了一小撮人。竟然是连夜从城西村赶来的几户村民,为首的,正是那个崴了脚的汉子,他叫赵四。

“凭啥呀?俺听说这边要弄堤坝,但是,凭啥俺们家的地,就要被划成‘泄洪缓冲区’?那地以后还咋种庄稼?”赵四的声音尖锐而激动,他指着手里的一张草图,对着同样一脸疲惫的陈明远嚷嚷。

那张草图,是不对根据地质数据,优化过的《城西村永久性防洪安全规划》和重建堤坝的初稿。

为了确保村庄核心居住区的绝对安全将几户位于最低洼、最危险地带的农田,规划成了常设的泄洪区,并建议进行生态改造,种植湿地植物……陈晓峰先看了一眼,确认这在水利工程上,是再科学不过的选择了。

“赵四!你小点声!这不是城西村……”陈明远也跟来了,压着火气,“而且,这是专家的意思!也是为了全村好!泄洪区会有专门的生态补偿款,镇上已经答应在协调了!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你找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吃亏?啥叫不吃亏?”赵四旁边的媳妇也跟着嚷起来,“那地是俺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俺们就认那地!给多少钱俺们也不换!再说了,俺们过来!那是找陈德水老爷子的!你们说的补偿款到底猴年马月能到手?俺们家今年的收成没了,明年的地也没了,你让俺们喝西北风去?!光说不练!俺就是来找你们家管事儿的!”

“就是!凭啥牺牲俺们家?陈老站长在哪儿呢?让他快出来瞧瞧,不能因为俺们家没你家势力大,就拿俺们开刀吧?”

……

七嘴八舌的话,,说得极其诛心。

得亏爷爷不在!

陈晓峰皱眉走上前,把那张被赵四捏得皱巴巴的草图还给他,虽然心里一阵发冷,寒心,可是那番关于“根”的教诲他还记得,哪怕眼下的现实已经用最直接、最难看的方式,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赵四叔,”陈晓峰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这张图和决策,是国家做的,但是不能说跟我和我爸,或者说跟我们就一点关系没有。关系自然是有的,但是——跟谁家势力大没关系,”他看着赵四,“我问您,如果洪水再来,是保住您家那几亩随时可能被淹的地重要,还是保住全村几百口人的房子和命重要?”

“我……”赵四被问得一噎,随即梗着脖子犟道,“那……那也不能光拿俺们家的地!村里那么多地,为啥就非得是俺们家?”

“因为根据科学测算,您家的地,在地势、水文条件上,是最适合作为缓冲区的!这是最优解!”陈晓峰试图用科学道理说服他,但他心里已经知道,这事儿科学解决不了,这是认知差的问题。

“我不管你啥狗屁科学!俺就知道,那是俺家的地!”赵四果然耍起了无赖,就在这时,老李头一瘸一拐地从旁边走了过来。他没有看赵四,而是看着陈晓峰,冷冷地开口了。

“晓峰,你还是没懂。”

陈晓峰愣住了,“李大爷?”

老李头用烟锅子指了指赵四,“你跟他讲科学,就像是对牛弹琴。他认的,不是理,是人情,是面子。”他转向赵四,慢悠悠地说道:“赵四,你家的地被划了,心里不痛快,这俺们都知道。可你想想,这次抗洪,你崴了脚,是谁第一个背着你去医疗点的?是张大牛。你家没米下锅了,是谁家婆娘给你送去了半袋子白面?是王婶也就是他晓峰的干娘,现在,村里要用你家这块地保全村的平安,你连这点‘人情’都不肯还?”

赵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李头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你觉得你吃亏了。行,那咱们就算算‘人情账’。你家这地,按理说,是全村人‘欠’你的。这样,合作社成立后,头一个项目,就是帮你家开个小卖部,地点就在村口最好那位置。启动资金,算合作社给你无息借的。以后你家不用下地了,就守着店,安安稳稳挣钱。这个‘人情’,全村人一起还你,你看行不行?还有,老沈也在这里,他是最知道福报的,你也不用太多知道福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只要知道这玩意积德,你家孩子还在上学吧?你也希望他将来出人头地吧?你知道,这事儿你帮助村子是多大的德?无量!你保住了村子!你就是全村的福德!”

赵四被说的彻底傻眼了。

他本来是来闹的,是来要钱的,是来保地的。可老李头三言两语,非但没给他钱,没给他地,反而给他戴上了一顶“不还人情”的帽子,最后还给了他一个看似占了天大便宜的“出路”。

而且还说出来德行,好像他要是再闹,就真成了全村的罪人。

“可是,我……我……”他支吾了半天,最后只能一跺脚,恨恨地说道,“行!算你狠!”然后拉着自家媳妇,转头走了。

他媳妇还想说什么,可在众人的眼光下也转身走了。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激烈矛盾,就这么被老李头用几句“人情账”,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陈晓峰站在原地,看着老李头那瘦削而精明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回事?为什么,“规矩”和“道理”,他一说就行?

事实上,别说是赵四了,就是陈晓峰都觉得自己要被说动了。

“看到了吧?规矩和道理,在不同的地方,有完全不同的解释方法。小家伙,在村里,有时候,一碗粥的人情,比一纸合同的分量,要重得多……”

老李头说完走了,“走!接着干活儿去!”

……

人群又散了。

跟着闹腾的“首领”赵四都走了,其他的人没有他受苦受难的多,自然也转身走了。

陈明远松了口气,看着周围几个人的眼光觉得自己真是光屁股拉磨,今天过来是转了圈的把城西村的脸都给丢尽了。

而陈晓峰等人都走了以后,想起了窗台上那碗已经凉透的鱼汤。

他忽然觉得,自己昨天或许错得更离谱。

于是,他再次走进了医疗站的厨房。

柳柔正在熬着新一天的防病汤药,看到他又来了,笑了笑,“回来了?”

陈晓峰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昨天的那个碗,重新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

然后,他端着碗,走到了爷爷的病房门口。

这一次,他没蹲在窗外。

他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里,陈德水正在看报纸,看到他来了,转过身去不理他。今天的事儿都有人告诉他了,老李头年轻的时候跟他是一伙儿的,自然直到怎么处理,只是这个孙子……陈晓峰走到床边,将那碗汤,轻轻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爷爷,”他开口了,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汤,我给您放这儿了。您喝不喝,是您的事。”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今天遇到的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但‘人情账’,我……好像有点懂了,但又好像……全都不懂。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合作社的章程,我写不下去。新村的规划图,我也画不下去。我觉得……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挫败和迷茫。

“所以……”他抬起头,看着爷爷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村子,您要是不管,它可能……就真的要散了。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但您不能……就这么躺着,当个甩手掌柜。”

“这个家没您,真的不行。我希望你能能教教我……我等你!”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病房。

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老人,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端起了鱼汤喝了一口。

到底使他们老陈家的苗子,这小子……悔悟的还不算太晚。

不过,心性还得练!

-

陈晓峰没有回去。

回去事情也不多,不如留下来,名义上是帮着杏林村干活,实际上,他更像个流放者,在用最原始的体力劳动,来惩罚自己、麻痹自己,爷爷一直没理他,但是鱼汤每次都喝了,有时候也会看他一眼,盯得他心慌,退出去。

之后这个漫长的暑假,陈晓峰跟着周黑子去抬木头,跟着老李头去修屋顶,跟着老沈去清理河道。他干得比谁都卖力,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他只是用泥水搓一搓,继续干!

也不怎么说话,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

村里人都知道陈家爷孙俩闹了别扭,但谁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王婶每天都会不远万里的骑着小电驴来给他捎来热乎的饭菜,小沈也会在他休息时,默默地递上一壶水……这种无声的关怀,让陈晓峰的心里,稍微有了一点温度。

然而,他很想逃避的“事儿”,终究还是找上了门。

那是留在杏林村的第十天。

一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打破了两个村庄短暂的平静——

城西村和城北村,为了“德水坝”的修建选址,快要打起来了。

原来,这段时间,经过张专家和部队工程师的联合勘探,修建永久性大坝的最佳坝址,被确定在了一个横跨两村交界处的狭窄河谷。

这个选址,从水利工程学的角度看,完美无缺:地基稳固,工程量最小,防洪效益最大。

但问题是,这个坝址,恰恰要淹没城北村下游那几亩刚刚被洪水冲毁、又被周达追拿来“讹诈”过的水田,同时,也要占用城西村那片被李老汉视为风水宝地的南山坡。

也即是,陈家除了赔给大牛家外,额外的地也要被拿来征用,但陈家有陈明远在,自然没有什么说法,很快同意,可是另一边的村子不乐意了。

可以说,这个消息在人家那边,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消息传到城北村,周达追第一个跳了出来。

他可不管什么科学选址,他只知道,自家的地要被占了!更别说,上次被陈晓峰拿捏住了,他心里那口气一直没顺。这次,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可以“合理合法”闹事的理由!

“凭啥好事都是你们城西村的?修大坝,名声是你们的,以后旅游开发的好处也是你们的!俺们城北村就得搭地进去?门儿都没有!”周达追在村民大会上,煽动着情绪,“再说了,那坝修在那儿,离俺们村那么近,万一哪天塌了,第一个淹死的就是俺们!俺们不同意!”

这消息在城西村,同样炸开了锅。

“南山坡不能动!那是俺们村最好的风水宝地!”李老汉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再说了,那地方是咱们村的‘龙抬头’,动了那儿,会破了风水!”

“就是!俺们家的祖坟也要往那儿迁呢!”

“那可是咱们村风景最好的地方,山下那是以后留着盖养老院的!不是规划好了吗!”

……

这一个看似纯粹的技术问题,瞬间演变成了一场掺杂了利益、风水、历史恩怨和现实考量的巨大纠纷!

镇上的领导都来了几次,开了几次协调会,甚至出动了派出所,消防队,可无一例外,都被两边村民的唾沫星子给淹了回去。

工程,就这么僵持住了。

部队也束手无措,这会儿消息传到杏林村里,陈晓峰正在帮周黑子卸一车砖。

他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滑,一块砖头掉下来,砸在脚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妈的,这帮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周黑子一脚把旁边的一块石头踢飞,怒骂道,“洪水刚过去几天?又开始为这点屁事折腾!我看就是淹得还不够狠!”

“给他们都淹过去,死里逃生,才消停!”

旁边小沈也骂了一句。

“不可以乱说!”老沈打了小沈一巴掌,旁边的老李头却抽了两口旱烟袋,笑了,“意料之中。”低头瞅了瞅陈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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