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眼(1 / 1)
夕阳下,陈晓峰沉默的蹲下身,揉着被砸疼的脚,心里却比脚上还疼。
他知道,这可不是屁一样的小事,放了就没了。
这事儿……对于村民们来说,恐怕难了。
土地就是他们的命,祖坟就是他们的根,风水就是他们对未来最朴素的期盼。
这些东西,在他们的世界里,比任何“科学选址”、“长远利益”都更重要。
所谓“科学”和“理性”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上次不就是吗?
讨论的结果是一败涂地。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
老李头挑眉看着陈晓峰,对其余人摇摇头,纷纷扛着出头走了,有些事情需要陈晓峰自己一个人想出办法,至于办法的模板,他都教过一次了!这孩子只要不傻,应该能想到……
陈晓峰再次失眠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走到了沂河边。月光下,河水静静地流淌,想到很多东西,
想起了爷爷。
如果爷爷在,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他会拍着桌子,把两边村的头头都骂个狗血淋头吗?还是……他想到前几天赵四那狂暴的模样。要不,像上次一样,用一套玄之又玄的“人情账”,把事情给抹平?
陈晓峰也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彻底迷失了方向。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是老沈头。
老人提着一盏马灯,手里还拿着一根鱼竿。
“睡不着?”老沈头在他身边坐下,将鱼线甩进了河里。
陈晓峰点了点头。
“为大坝的事?”
陈晓峰又点了点头,然后苦涩地笑了笑:“沈叔,您说,我是不是真的像我李大爷说的,是个‘蠢驴粪蛋’?我什么都做不好。”
老沈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水面上的浮漂,淡淡地说道:“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比你还犟,还蠢。”
陈晓峰愣了一下,“对哦,您也认识我爷爷……”
“嗯,但他不认识我,我那会儿跟小沈一样都不受待见,但是我很羡慕你爷爷,当时村里修水渠,为了省工,要从一片乱葬岗上过。全村人都说不吉利,怕惊了孤魂野鬼。只有你爷爷,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不信邪。他一个人,扛着把铁锹,半夜三更地就去挖了……哈哈哈哈!我就觉得他是个我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存在了!”
“啊!结果呢?”陈晓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想到爷爷那时候这么猛,忍不住说:“爷爷好酷。”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镇得住那群老家伙?结果啊,我记得她挖出来一口没烂完的棺材……里面的……调出来,把他吓得半死,回来就发了三天高烧。”老沈头说到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后来,病好了,他没再去挖。他去镇上,请来了戏班子,对着那片乱葬岗,连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说是……给那些没家的鬼魂们,赔个不是,热闹热闹。戏唱完了,他再去挖,全村人都跟着他去了,水渠,也就修成了。”
陈晓峰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嗯……那真是‘唱戏’唱给【鬼】吗?”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爷爷到底背后做了多少东西?你看到那些碑林就该想到,这世界还有很多事情是没有‘解’的,所谓的科学……哦不,应该说是玄学,现在大家都这么说对吧?科学的尽头应该就是玄学,玄学只是先一步的科学,古往今来五千多年啊,我做捞尸人,见过的死人多,也见过活人为了死人,能干出多大的事……”
老沈头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只是说到最后话锋一转——
“但是晓峰,我一直觉得,人心比鬼神还可怕,所以,这件事是挺难的,但是你也有一颗心,你可以用你的心来解决问题。你可以的……”
说完,老沈头忽然收起鱼竿,可上面空空如也,他并不气馁,重新抛线说——
“晓峰,你画的图纸,是对的。部队专家的选址,也是对的。但理,有时候是走不进人心里去的。人心里装着的,不光是理,还有情,有怕,有念想。你的心也是……”
他站起身,拍了拍陈晓峰的肩膀。
“你刚才问我,到底有没有鬼……我讲了许多神神叨叨的事,可是那些事很多都是我臆想出来的,而我推测,你爷爷唱了三天大戏,不是唱给鬼听的。是唱给活人听的。他是在告诉大家伙儿,他敬畏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他尊重大家伙儿心里的那份‘怕’。所以,我觉得……他是把自己的‘理’,往后退了一步,大家伙儿的‘情’,才肯往前走一步……而你啊,你该回去唱你自己的‘大戏’了。”
说完,老沈头忽然收了线,然后直接提着马灯和空空的鱼竿,消失在了夜色里。
可陈晓峰没走。
他在河边坐了一整夜。
人都说河里头有鬼,水鬼,半夜很可怕,他也怕过的。
但是现在或者说,这段时间,他走的夜路太多了,来来回回,却从来没注意,所以,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有的只是……人心。
人心难测,所以需要揣摩,需要解决问题。
天亮了,蒙蒙亮的时候,陈晓峰在薄雾中,忽然想明白了,然后,他快速起身,在陈露的照拂下,搭上了回城西村的第一班车。
他没直接去指挥部,也没有去找任何人。
他一个人,扛着一把铁锹,来到了那片争议巨大的、位于两村交界的南山坡上。
然后,选择了靠周达追的那边,直接开始挖。
他不是挖地基,也不是挖坟,他就在那片地的正中央,为自己,挖了一个坑。
他脱掉了部队发的军大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然后,直挺挺地,跳进了那个只到膝盖的深坑里。
坑越挖越深。
初晨的风还很萧瑟,吹得洞里有呜呜的声音,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然后,他终于挖好了,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盘腿坐着,像一尊沉默的、倔强的雕像。
他的这个举动,很快就惊动了早起的人,很快两个村的村民都来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大学生又在搞什么名堂。
陈明远和柳柔也赶来了,急得直跺脚。
“晓峰!你快上来!你这是干什么!”
陈晓峰没有理,只是沉默的躺着,他这个坑还只有他一个人能下去,其他人下来没地方站着。
周达追和李老汉,这两个矛盾的焦点人物,也都闻讯赶来。
陈晓峰听到村长的声音才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他们俩的身上。
“周村长,李大爷。都来了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说几句,这块地,你们谁也不想让。你们都有你们的理,你们的怕……所以,把我陈晓峰,今天,葬在这里。我给你们祈福,用我的命!”
他盘腿看着脚下的坑,又看他们圈口的人——
“从今起,我就在这。你们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就不吃饭,不喝水。当然,什么时候,你们两村的人,能坐下来,握着手,商量出一个你们自己都觉得‘过得去’的法子,什么时候,我再从这个坑里出来。而如果我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但是——”
“我死了,这座大坝,关系到下游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它也必须建,而且,必须建在这里。这是国家的‘理’,是天大的‘理’!我死了,他也要建!”
“所以你们商量,如果商量不出来,那我就在这儿,给我爷爷,给我妈,也给所有在这场洪水里受了委屈的乡亲们……守着。反正我这条命,大家伙儿都觉得啊……城里人,去城里了,不管了!今儿,我就告诉你们,我就在这,我不去上什么大学,我也不管什么其他的,我就在这,我就用这条命,来给咱们村的‘新规矩’,打下第一根人命桩!你们走吧!”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山风吹拂着他年轻而苍白的脸。
而整个山坡,鸦雀无声……
太阳,从东山头一点点地爬上来,光线从清冷变得灼热。
南山坡上,风停了。
空气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晓峰就那么盘腿坐在他自己挖的那个坑里,闭着眼,像一尊入定的泥塑菩萨。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壮,只有一种掏空了所有情绪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根人命桩,狠狠地钉在了这片争议不休的土地上。
他用最笨、也最狠的方式,把皮球踢给了所有人。
山坡上,两个村的村民,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圈,把陈晓峰围在中间。他们就像一群看客,看着一场自己既是演员又是导演的、荒诞的大戏。
一开始,是窃窃私语。
“这……这娃是疯了吧?”一个城北村的村民,捅了捅身边的人。
“可不是,好好的大学生,咋就这么想不开?”
“吓唬人吧?我就不信他真不吃不喝!”
“你瞅他那脸色,跟死人似的,不像装的……”
这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周达追的脸色,比死了爹还难看。他背着手,在人群外围来回地踱步,脚下的泥土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他心里把陈晓峰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这小子,太他妈不是个东西了!你死就死,干嘛非要死在我村的地界上?这要是真死在这儿了,他这个村长,以后还怎么做人?镇上的领导,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想冲上去,把陈晓峰从坑里拽出来,再狠狠地抽他两个大嘴巴子。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动,这小子就真的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那事儿可就大了。
另一边,李老汉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口比一口猛,烟雾呛得他直咳嗽。他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一句“蠢驴粪蛋”,竟然把这孩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他更没想到,这孩子犟起来,比他爷爷陈德水,还要狠上十倍。陈德水当年是唱戏给活人看,这小子,是直接拿自己的命当戏唱!
“作孽……”他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喃喃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越升越高,山坡上连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
很快有人受不了就跑了,喝水都顶不住,何况陈晓峰还在里头……他的嘴唇也开始干裂起皮。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沾满泥污的脸颊,往下淌。
但他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这……这不能真让他这么耗着吧?”
“是啊,万一真出事了……这大热的天……”
“那能咋办?谁敢去劝?”
陈明远和柳柔站在坑边,心如刀绞。柳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就没停过。陈明远几次想冲下去,都被旁边几个村里的长辈死死拉住。
“明远!你不能去!”一个族叔吼道,“你一去,晓峰这桩就白打了!他就白受罪了!”
陈明远通红着眼,看着坑里越来越虚弱的儿子,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万一这真有什么意外……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动了。
是王婶。
王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清亮亮的、还带着井水凉气的水。
她头顶的太阳也像一个大白瓷碗,又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眼球,悬在南山坡的上空,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刚刚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
王桂香走道了陈晓峰的上面,低头看陈晓峰还维持盘腿坐的姿势,像一尊快要被晒干的泥塑。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见了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
王桂香又看了一眼天,然后收回视线看山坡上,两个村的村民围成的沉默的圈。
空气中,只有汗水滴落和粗重喘息的声音。
那份焦灼和压抑,比洪水来临时,还要磨人。然后,王桂香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又转身走了,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走到空旷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接着,她把那碗水,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喊——
“儿啊……干娘……不求你上来。干娘知道,你心里有你的‘理’。”
白瓷碗朝着那片广袤无垠的、瓦蓝瓦蓝的天空晃悠着,水花四溢。
王桂香把那碗水也仰起头虔诚的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神灵,献上最卑微的祭品。
“可是老天爷啊——!”
王婶的声音,突然凄厉响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锋锐——
“你睁开眼看看吧!”
她仰起那张布满泪痕和风霜的脸,对着天空嘶喊。
“你看看这地,你看看这人!你看看这坑里的娃啊!”
“洪水是你降的,人是你收走的!现在,太阳也是你晒的!你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她的哭喊,与其说是在祈求,不如说是在质问,是在控诉。
“俺知道,俺们人小力微,斗不过你。可俺们心里有杆秤!晓峰这娃,他没做错啥!他是在替咱们所有人,跟这不讲理的天,赌一口气啊!”
她举着那碗水,胳膊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
“儿啊……”她嘴里喊着,可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陈晓峰的耳中,“干娘这碗水,干娘不给你喝……”
她说到这,猛地一顿,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碗水,狠狠地泼向了干裂的土地!
水花四溅,瞬间被滚烫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印,转瞬即逝。
“这碗水,娘是拿去求老天爷,从天上下下来,给你喝啊!”
这一声喊,这一泼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求雨!
在这个刚刚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在这个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的山坡上,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寡妇,竟然在为那个用命抗议的孩子,向苍天求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