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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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村口第二个跪下的,是张大牛。

这个粗壮的汉子,看着那片瞬间干涸的水印,他那颗被算计和利益填满的心,仿佛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二话不说,也跪在了王婶的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朝着天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没有水,他只能用自己滚烫的额头,去撞击这片同样滚烫的土地。

“扑通!”“扑通!”……

紧接着,是李老汉。

他今日刚把那裂了纹的骨灰坛拿回来,此刻郑重地放在地上,然后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随后是周黑子,他用那只独臂,撑着地,也单膝跪了下来。

柳柔,陈明远,老沈,小沈……

城西村的村民们,一个接一个,都默默地跪了下来。

他们面向着天空,面向着那片吞噬了他们亲人和家园的、既是希望又是绝望的所在。

他们用这种最古老、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加入了这场无声的抗议。

这块地是陈家的,陈家愿意,他们自然无话说,但是此刻如果是他们自己的地,也会如此。

这已经不再是为自己求什么,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膝盖,为那个坑里的年轻人,求一个“公道”,求一份“慈悲”,求一份——

长治久安。

整个南山坡,变成了一座由血肉之躯组成的、沉默的祭坛。

城北村的人,看着眼前这悲壮而诡异的一幕,彻底傻眼了。

他们可以跟人吵,跟人打,跟人耍无赖。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群跪在地上求天的人。

周达追的脸色,像调色盘一样,变幻不定。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一个山坡上,而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审判庭里。

周围每一个跪着的身影,都像一个原告,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自私和冷漠。

他脚下的土地,开始发烫。

他身边的空气,开始稀薄。

他想走,可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所有人,除了坑里的陈晓峰,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只见西边的天际,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了一大片浓重的、像是用墨汁染过的乌云。那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南山坡的方向,翻滚而来。

风,起来了。

带着泥土和水汽的凉意,吹拂着每一个人滚烫的脸颊。

“要……要下雨了?”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呼。

“怎么可能!”

“刚才还是大晴天……”

“难道老天爷……老天爷真的显灵了?”

村民们骚动起来,他们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乌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狂喜。

他们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天。

只有陈晓峰知道,这不是显灵。

他在跳进坑里之前,看过最新的气象云图。他知道,今天下午,会有一场强对流天气。就算没有王婶子,他自己也会说出来赌约一样的话,区别是——

他可能带上一些鬼神说法。

当然,这鬼神源自于,他的内心有胜算。

赌人心不行,他赌的是天时。

赌的是科学,是气象规律。

今日大风湿度明显有雨而且是暴雨,但是没想到,他还没说,干娘出来了。

虽然那些跪在地上的、淳朴的乡亲们,陈晓峰看不到,但是能想到他们脸上那份如释重负的、近乎神圣的表情。

而他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了一把,又酸又胀。

既想告诉他们,这是科学,不是神迹。

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老沈头那番话的真意——

“理,有时候是走不进人心里去的”。

在此刻,一场科学可以解释的雷阵雨,对于这些刚刚经历了绝望的人们来说,就是一场神迹,就是上天对他们苦难的回应,就是对坑里孩子的慈悲。

也许,这份“神迹”,比任何科学解释,都更能抚慰人心。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打在陈晓峰干裂的嘴唇上,他贪婪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这甘霖。

雨水,也打在所有跪着的村民身上,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泥污和泪痕。他们没有躲,反而抬起头,任由雨水浇灌,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畅快淋漓的欢呼!

“下雨了,老天爷显灵了!”

“老天爷庇佑!”

“老天有眼啊!”

南山坡上,城西村的村民们,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滚烫的脸颊。那雨水,像是上天的眼泪,也像是对他们苦难的回应。

他们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近乎哽咽的欢呼,“下雨了!咱们得堤坝一定能成!”

“是啊,老天爷开眼了!晓峰有救了!村子也有救了!”

这场雨,对他们来说不是场普通的雷阵雨。

是他们用最虔诚的姿态,为那个坑里的孩子,从老天爷那里“求”来的一碗救命水。

可周达追和城北村的人,就站在这片欢呼的雨幕里,像一群被孤立的、不知所措的异类。

雨越下越大。

周达追看着那些在雨中欢呼雀跃的城西村村民,看着那个在坑里、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却盘腿纹丝不动,腰杆子依然挺立的年轻人,他心里那道坚硬的、自私的堤坝,终于,在“天意”和“人情”的双重冲击下,开始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同样不知所措的李老汉身边,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请求的语气,沙哑地说道:“李……李大哥,让……让大家伙儿都起来吧。”

“这雨……下得砸人。”

雨,已经铺天盖地地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一朵朵泥花,又连成线,扯成布,像天河决了个口子,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里。

可没人搭理他。

雨水浇透了城北人的灵魂一般,让他们从头到脚都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周达追看着那些在雨中又哭又笑的城西村人,看着那个在坑里、任由雨水冲刷却挺直了脊梁的年轻人,他心里那道自私的、坚硬的堤坝,正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得一点点松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同样被淋得像落汤鸡的李老汉身边,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请求的语气,沙哑地说道:“李……李大哥,让……让大家伙儿都起来吧。”

“这雨……下得够大了。”

“咱们……谈。”

指着陈晓峰那边,“一会儿雨大了,孩子再不上来就要被淹了……”

确实……水早就没过他的脚踝。小腿。膝盖……坑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冰冷的泥浆,像一条毒蛇,一点点地缠绕、吞噬着陈晓峰的身体,但是他不在乎,“除非大坝签成,否则,我不会上去,我还是那句话,用我做桩!”

说这话,外面才有人理周达追,可众人也只是起来,缓缓地转过头,在雨幕中看着他,没有说话。

都在等陈家发话呢。

陈明远先走到陈晓峰的坑边,抬头看了一眼雨,没有停的意思。

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而山坡上的泥土,迅速变得泥泞不堪。雨水顺着坑往下流,也不是问题,总不能真让孩子死了……可是周达追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这个时候,山坡上的欢呼声也都停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周达追知道,这是赌局的开始,如果陈晓峰真溺死了,这个大坝……也未必能成,两边势必成为世仇。这块地是风水宝地,换个地方建造也不是不行,非要舍弃他们家?

所以……

他没有松口。

而且……

他等着陈晓峰被淹,他就不信这些人袖手旁观,然而干娘王桂香又走了过来,她解开长长的头绳然后……开始拿起碗来,绑好了,往下落……从里面往外舀水。

但是这根本是杯水车薪。陈晓峰选的地方是地势最低的地方……

“这……这雨咋还不停啊?”旁边村里的人也扑上来,但是没有用……

不少人声音里带了哭腔,“是啊,再下下去,晓峰……晓峰要被淹了!”

村民们慌了,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慢慢被泥水淹没的年轻人,脸上的喜悦,变成了巨大的恐惧。

“快!快拉他上来!”陈明远再也忍不住了,嘶吼着就要往下冲,被几个战士死死抱住。

“不能去!他他……找过首长……专门说了,不谈好,他就不上来!”

“谈!谈!还谈个屁!”

陈明远状若疯虎,眼睛通红,“我儿子要没了!那是我儿子啊!”

坑里,陈晓峰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长时间泡在冰水里,身体机能开始衰竭的本能反应。泥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巨大的浮力让他很难再保持盘腿坐的姿势。他只能用手撑着坑壁,努力地稳住自己。

而且一天没吃饭,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耳边,村民们的惊呼,父亲的咆哮,雨点的喧嚣,都渐渐远去,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嗡嗡的回响。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吞噬了爷爷的洪水中。

冰冷的、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他是不是……也要像爷爷一样,被这水,带走了?

也好……他想。

这样,就不用再面对那些算不清的账,不用再承担那些扛不动的责任了。

他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就要随着这浑浊的泥水,漂起来,去一个没有洪水、没有争吵的地方……

突然——

“老天爷啊——!求求你!求求你别下了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比之前求雨时还要凄厉的哭喊,猛地将陈晓峰即将沉沦的意识,给拽了回来。

又是王桂香,她再次,跪在了那片泥泞里。

但这一次,她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哀求。她朝着那片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灰茫茫的天空,一下一下地,磕着响头——

“老天爷!俺求求你了!俺知道错了!俺们不该贪心,不该算计!”

“水……俺们不要了!这碗水太大了,俺们端不住啊!”

“你把太阳还给俺们吧!你把晓峰这娃……还给俺们吧!”

泥水溅了她一身,她的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

“求求你了——!”

随着王婶的哭喊和磕头,所有城西村的村民,再一次,默默地,跪了下去。

他们没有求雨时的那种悲壮和狂喜,只有最纯粹的、最卑微的恐惧和忏悔。

他们朝着天空,伸出颤抖的手,仿佛想把那落下的雨点,给重新推回去。

“别下了!”

“雨停吧!”

“求求你了!”

哀求声,哭喊声,在瓢泼的雨中汇成一片,充满了绝望。

周达追和城北村的人,就站在这片绝望的哭喊声中,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周达追看着那个在泥水里,只剩下一个脑袋和半个肩膀还在水面上的年轻人,看着那些跪在雨里、磕头如捣蒜的城西村村民,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抬头看天——

难道还真能停?

他反正是不相信这些东西!

他那颗心早就被利益和算计包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他的心就在下一刻,终于,彻底地,裂开了一道缝。

没有人知道跪了多久。

一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就在坑里的泥水,即将没过陈晓峰的下巴,就在所有人都已经陷入彻底的绝望时——

雨,毫无征兆地,小了。

先是雨线变细,然后雨点变得稀疏。

最后,西边的天际,那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

一缕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像一束聚光灯,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了那个小小的、灌满了水的土坑上,照在了陈晓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雨,真的停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每个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宛如神迹的一幕,说不出一句话来。

包括周达追。

难道这真是……天意?

又是很久很久之后,周达追才从泥水里,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出了那两个字——

“签吧。”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李老汉面前,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那个坑,对着那个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年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赢了小子,但这是天意,就按部队说的修。”

“占了谁家的地,淹了谁家的田,该怎么正常算就怎么算!”

说完,他转过身,带着他那群同样失魂落魄的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了山坡。

而坑里,陈晓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那道金色的夕阳,看着周围那些从泥水中站起来的、一张张悲喜交加的脸。

周围的战士们村民们伸出手把他拉起来时,他得意的笑了。

他知道,他用自己的命,唱完了这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他赢了。

但他也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场大雨,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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