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遗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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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过去了。

陈晓峰是被一阵阵嘈杂的、熟悉的争吵声吵醒的。

被战士们从泥坑里拖出来后,他就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迷,后面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他动了动,感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昨天在山坡上那场用命做赌注的“大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好不容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临时医疗站沾着泥点的白色帐篷顶。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消毒水的气息。

“凭啥他家的地就能多分两分?俺家的地离河更近,淹得更狠!”

“你家那是沙土地,不值钱!俺家这是黑土地,一寸土一寸金!”

外头,是李翠花和一个城北村妇女的声音,尖锐得像两把剪刀,在清晨宁静的空气里,咔嚓咔嚓地剪着人的神经。

陈晓峰头痛欲裂还是挣扎着坐起来,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

医疗站外的空地上,两个村的村民,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中间隔着一张由几块木板拼成的临时桌子。

桌子后面,陈明远、李老汉、柳柔,还有城北村的村长周达追,正被围在中间,一个个愁眉苦脸,焦头烂额。

他们在干什么?

又听了会,在分地。

不,准确地说,是在为“德水坝”的修建,进行最艰难、最琐碎的土地置换和补偿谈判。

周达追昨天虽然在“天意”和“人情”的双重压力下,低头认输了。

但认输,不代表他会心甘情愿地吃亏。回村后,他立刻召集了所有被占地的村民,连夜算账,今天一早,就带着一份详细到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的“损失清单”,来找城西村“兑现承诺”了。

“俺们这块地,去年刚种了果树苗,一棵苗子三十块,一共二百棵,这就是六千块!还有俺们请人挖树坑的人工费,这都得算进去!”

“还有俺们家的菜窖!那可是俺爷爷传下来的,冬暖夏凉,你们得给俺们重新盖一个一模一样的!”

城北村的村民,在周达追的授意下,寸土不让,把损失算到了极致。

城西村这边,也不甘示弱。

“你们那也叫果树苗?就一根根光杆子,活没活还不一定呢!还三十一块?骗鬼呢!”张大牛嚷嚷道。

“就是!那菜窖都快塌了,还好意思要人赔!”

钱是打城西出的,虽然没有从自己的兜里逃出去,但是村里的人仍旧觉得,这个钱放在自己的村子里更香,于是,两边的人,就像斗鸡一样,谁也不服谁。

唾沫星子,比前天的雨点还密。

陈晓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那股熟悉的、无力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

昨天那场“大戏”,解决了从零到一……用命赌来的「1」,也仅仅是一个“谈”的机会。而真正的魔鬼,都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斤斤计较的“谈”里。

他默默地放下帘子,重新躺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像个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士兵,战争是胜利了,可他却得了严重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他不想再看到那些争吵的嘴脸,不想再听到那些算计的言语。

只想睡觉。

这时,帐篷的帘子被轻轻掀开,柳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走了进来。

“醒了?”她把碗放在床头,伸手摸了摸陈晓峰的额头,“烧退了。你可把我们吓死了,烧到四十度,说了一宿的胡话。”

“我……都说什么了?”陈晓峰的声音沙哑。

柳柔的眼圈红了一下,她别过头去,轻声说:“你一直在喊……爷爷。还说……什么‘根’啊,‘账’啊……谁也听不懂。”

陈晓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爷爷还是不理我吗?也不肯出来解决问题是吗?”

“嗯。”柳柔叹了口气,“外面吵了一早上了。你爸嗓子都喊哑了。这账,难算。老爷子也年纪大了……在外头不回来也好……”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陈晓峰。

那是一串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偶小狗。

“这是……咱们家在县城那套房子的钥匙。”柳柔的声音很低,“晓峰,我跟你爸商量过了。村里的事,太复杂了。你……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你不该被这些事给拖累死。”

“这个暑假过完,你就回学校,好好读书。毕业了,就留在城里,别再回来了。这房子,就当是我跟你爸,给你准备的最后的家底。忘了这里吧。”

陈晓峰愣愣地看着那串钥匙,那只蓝色的小狗,是他小时候,母亲亲手给他缝的。

他接过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可以走。

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理由。他已经为这个村子,付出了太多,甚至差点付出了生命。没有人会指责他。他可以在城里,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干净的、理性的、有规则的生活。

可……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爷爷最后那失望的背影,浮现出王婶跪在地上求天的哭喊,浮现出父亲递给他那截断了的拐杖时,眼里的托付。

他真的能走得了吗?

他要是走了,父亲怎么办?柳姨怎么办?那个刚刚认下的、无依无靠的干娘王婶,又怎么办?

那个刚刚萌芽的、承载了全村人希望的合作社,又该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渴望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泞;另一半的自己,却又被无数条看不见的、充满了情感和责任的“根”,死死地拽着,扎在这片土地里。

“柳姨……”他握紧了那串钥匙,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挣扎,“我……”

就在他即将做出决定的时候,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不安的喧哗声。

“不好了!不好了!杏林村……杏林村出事了!”

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陈站长!晓峰!快……快去看看吧!杏林村那边,你爷爷……你爷爷的病房里,出事了!”

陈晓峰和柳柔的心,猛地一沉!

两人对视一眼,连外套都来不及穿,疯了似的就往外冲。

-

杏林村,医疗站的院子里,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

只见陈德水的那间病房门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城西村和城北村的村民,正隔着一条由部队战士们组成的人墙,相互推搡、对骂。

“你们杏林村的人,安的什么心!是不是你们害了老村长!”

“放屁!是你们城西村的人自己晦气!把人抬过来,死在我们这儿,想讹人是不是?”

“打他!打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

……

陈晓峰挤进人群,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看到,病房的窗户玻璃,被人用石头砸得粉碎。窗台上,那碗他昨天放的、已经空了的鱼汤碗,被打翻在地,摔成了几瓣。

而病房里,那张属于爷爷的病床……空了。

“我爷爷呢?!我爷爷人呢?!”陈晓峰抓住一个杏林村的村民,大声质问,“我前两天还在这!他还在这!!”

“我……我不知道啊!”那人吓得直摆手,“今天一早,护士进去查房,就发现人不见了!窗户也破了,床头柜上……还留了一张纸条!”

陈晓峰推开他,冲进病房。

那张小小的、用药方纸写的纸条,就压在枕头底下。上面的字,是爷爷那熟悉的、颤抖的笔迹,却写得力透纸背——

“我这把老骨头,生是沂河的人,死,也得是沂河的鬼。”

“我这一辈子,没留下什么。这最后的名声,就当是给我孙子陈晓峰铺路,这个当爷爷的,总得给他这个合作社法人,送上的第一笔‘入股金’。”

“坝址的事,不用争。就建在南山坡。占了谁家的地,淹了谁家的坟,都从我这二两骨头里出。”

“勿寻。勿念。”

最后是一张存折的地点,但没有写密码。

没有写密码只有一种情况了,遗产……

陈晓峰慌了。

捏着那张薄薄的药方纸,感觉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手心,烫在他的心上。

“都从我这二两骨头里出。”

“勿寻。勿念。”

他反复看着这两句话,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蜂鸣声。

“不!不!”

“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想哭,却发现自己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个黑洞,瞬间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真空。

“噗通”一声。

他可以失去爷爷一次站起来,可这次,爷爷是为他而走的……他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跪在了那片冰冷的、撒满玻璃碎渣的地上。

“爸——!晓峰!”

陈明远来的迟,进门后疯了似的冲进来,扶住晓峰后,从儿子手里拿起那张纸条,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

然后,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墙上,墙皮簌簌地往下掉,他的指节瞬间血肉模糊,“爸!您上哪儿去了啊!您回来啊!您别做傻事啊!”

他对着那张空荡荡的病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但是不会有人回应了,这次是真的不会有了……

-

病房外,两个村的村民,还在隔着人墙相互咒骂。

“肯定是你们城北村的人,昨天谈判没谈拢,怀恨在心,半夜把老村长给绑走了!故意设计的!”

李翠花叉着腰,嗓门尖得能刺破人的耳膜。

“你放你娘的屁!别以为你是个娘们就不敢骂你!”

周达追也急了眼,他虽然混蛋,但还没混蛋到对一个救过自己村子的重伤老人下手,“我看就是你们城西村的人,不想占我们地,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计!想把事儿赖到我们头上!”

“就是!说不定人就藏在你们村哪个角落里呢!”

“打死这帮血口喷人的!”

……

两边的人越吵越凶,推搡之间,已经有人开始动起手来。拳头、巴掌,混杂着泥点和唾沫,在混乱的人群中飞舞。

部队的战士们拼命地维持着秩序,但人太多,情绪太激动,场面一度濒临失控,李队长看着眼前这荒诞而混乱的一幕,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为村庄奉献了一生的英雄,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失踪”,并且还成了两村互相攻击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对讲机,用不容置疑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一排二排!立刻控制现场!把所有参与斗殴的人,全给我隔离开!”

“三排,以医疗站为中心,向外进行地毯式搜索!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通信连!立刻拟一份寻人启事,联系周边所有村庄、乡镇的广播站,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是!”

上次就没能找到尸体,阴差阳错的分开了,这次,他必须做到位!

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部队强大的组织能力,终于强行压下了这场闹剧。

闹事的村民被分开关在两个大帐篷里,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了的公鸡。

一场声势浩大的寻人行动,以杏林村为中心,迅速展开。

战士们、没闹事的村民们,打着手电,拿着长杆,开始沿着河岸、搜寻山林、排查每一户半塌的房屋。

“陈大爷——!”

“老村长——!”

“德水叔——!”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河谷里,传出很远,却只得到一阵阵寂寥的回声。

陈晓峰和陈明远竟是没有力气参与搜索了。父子就那么跪在病房里,跪在那片玻璃碎渣上,一动不动。他的膝盖被扎破了,渗出血来,他却感觉不到疼。

世界,二次坍塌是不一样的。

晓峰以为爷爷只是生他的气,只是用沉默来惩罚他的“糊涂”。他每天端去那碗凉透的汤,既是赎罪,也是一种孩子气的、固执的挑衅。

他幻想着,总有一天,爷爷会推开门,把他骂一顿,然后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爷爷选择用这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这场两代人之间的“战争”。

他用自己的消失,来强行终结所有的纷争。

他用自己的“二两骨骨头”,来做那座大坝的奠基石。

“我这一辈子,没给晓峰留下什么。这最后的名声,就当是我这个当爷爷的,给他这个合作社法人,送上的第一笔‘入股金’……”

纸条上的这句话,像一把刀,反复地,凌迟着他的心。

爷爷把自己的命,当成了给孙子的“遗产”。

可是爷爷,这份遗产,太重了。

重到陈晓峰感觉自己的脊梁,随时都可能被压断。

“我……我是个罪人。怪我……都怪我……”

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得吓人。

柳柔不放心他,一直守在门口。

陈明远却摇头:“怪我,我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是我的不对……我早该来每日看着的……我真不是东西!”

他怒打了自己一巴掌,而听到他这举动,门外柳柔再也忍不住,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他,哭着说:“不关你的事!你别这么想!还有晓峰!你爷爷他……他就是那个脾气!他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

“不……”陈晓峰摇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是我……是我逼他的。如果我不搞那个合作社,不搞那个什么科学方案……如果我听他的,好好算‘人情账’……他就不会走了……”

陈明远则是把头埋在柳柔的怀里,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自责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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