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立碑(1 / 1)
第三波高峰洪水退去,太阳出来了,带来一种久违的、甚至是有些陌生的热度。
阳光炙烤着湿漉漉的大地,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混杂着淤泥、腐草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灾后特有的、呛人又让人安心的气味。
此刻部队也接到了上峰的捷豹,上峰抗洪成功,所有洪水略过的地方,都已度过危险期……
“这么看来,这场洪水是过去了。”
李队长终于松了口气,回头看,城西村像一个刚从重症监护室里推出来的病人,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缠满了绷带,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
村口,临时指挥部的帐篷冒着热气,那是在做饭。
“把消息都传下去。”
指挥员一声令下,广播站开启了循环播报,折让帐篷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战斗状态,突然转为一种说不出的,更加磨人的情绪。
“完了?那咱们啥时候开始重建?”
“我家田咋办?”
“我家的苗子也被拔了。”
“俺家的坟地说赔的!”
“老陈头离开前还说赔我们家房子,不能人走茶凉吧?”
……
叽叽喳喳的声音,包括广播的声音都没有传到陈晓峰的耳朵里。
陈晓峰几乎算是三天三夜没有正常睡觉了。
此刻,他也没有时间沉浸在悲痛里,更没有时间去回味这场72小时惊心动魄的胜利。
他的悲伤像一块被洪水浸泡透了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心底,表面上——
他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
他将母亲手札上标注的那些“水眼”、“气穴”,与部队地质雷达的数据一一比对、校正,最终确定了十三个核心灌浆点。
十分钟后,外面的汤,饭,分发完毕后,陈晓峰的帐篷外也传来了柳姨的声音:“晓峰啊,吃饭了哦……身体第一位,出来,喝口粥继续忙。”
柳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走进来,粥里还放了些晒干的红枣,是她从自家半塌的屋里翻出来的。
她看着陈晓峰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愈发消瘦的脸颊,眼里满是心疼,“你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陈晓峰接过碗,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他尝不出味道,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依然死死地锁在屏幕上那复杂的地下结构图上。
他不敢停下来。
一旦停下来,爷爷最后被洪水吞没的画面,就会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害怕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只能用疯狂的工作来填补内心的那个巨大的、也是填补那个——
危险的洞。
终于,陈晓峰把所有的图点对标完毕,抓起图纸走出去找指挥员说明情况。
“指挥员,看下这个,虽然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建议专家来了,可以检测下这些点,全部作为优先钻孔和灌浆的目标点!”
陈晓峰指着电脑屏幕和手中的图纸手记,分别对指挥员说道,“其实也不是我在判断,是我妈的判断!我也只是根据图纸标注了一下……对应了一下……”
“嗯,那等张专家到了,我们会进行专业科学的比对!”
指挥员说完松了口气,至少他们的事情有眉目了,毕竟这件事挺着急的,此时洪水虽然解决了,可往里面灌入的水越多,就越是危险,越是要尽快拿出方案来解决。
“嗯,那我去吃饭了……对了,现在的水情……”
“上游你带人做得很好,没有滑坡;这边水情接了洪峰,也维持绿情,可以说,从目前全盘水情形势看,抗洪已经成功了!但……与其说抗洪成功了,倒不如说,新的战斗,在打响。”
指挥员的高兴还没过劲儿,又变成无奈。
陈晓峰也明白,地底下的战斗,是无声的,比地上的还难。
指挥员的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进陈晓峰的心湖。
只是此时天光大亮,乌云被阳光推开,大咧咧的阳光刺得所有人眼睛生疼。
原本村民和战士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泥泞的地上,捧着饭盒,大口地扒拉着饭菜,大家伙儿一块儿的眯着眼仰起头看向天空,一阵阳光的唏嘘伴随着饭菜和泥土腥气等等综合起来的复杂味道,让劫后余生的松弛感弥漫在空气里。
有人在笑,有人在低声交谈,嘈杂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响,可是,在此刻的陈晓峰听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阳光好刺眼啊!
刺眼的他走到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父亲陈明远,正和几个老村民蹲在一起,商量着田里淤泥的事,父亲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佝偻。
他看到了周黑子,正笨拙地用一只手帮老李头处理腿上的伤口,两个曾经的“仇人”此刻沉默着,却有种奇异的默契。
他看到了老沈头和小沈,父子俩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饭,很多村民路过时,会冲他们点点头,甚至递上一根烟。
他看到了所有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在,都活着。
唯独……没有爷爷。
那个总是在饭点,用大嗓门喊他“晓峰,吃饭了”的身影;那个会在他算不出数据时,叼着烟,哼一声说“光靠新玩意儿不顶用”的身影;那个在洪水最凶猛时,拄着拐杖,像一棵老松一样顶在最前面的身影……
不见了。
他端着柳柔塞给他的饭盒,里面是白米饭和炒得喷香的土豆片,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菜,热乎乎的,可是他觉得浑身没有一点温度。
“咔嚓”一声。
陈晓峰手里的筷子,被他无意识地掰断了。
亲人的离去永远不是那一瞬间的事,而是在余生无数次的时光里,快乐的,胜利的,虚无的,所有的一刹那的时间里——
反复的失去。
而失去亲人的剧痛和当下全村人其乐融融的画面,简直像两股交错的洪峰在陈晓峰的心中轰然对撞!
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坚强,冲得七零八落。
为什么?
凭什么?
他端着饭盒,站在人群中央,这个问题像一个幽灵,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盘旋。
为什么所有人都活着?
凭什么唯独带走了他的爷爷?
是爷爷不够坚强吗?不,他是全村最硬的骨头。是爷爷不够聪明吗?不,他用最朴素的智慧守护了村子几十年。是爷爷……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陈晓峰知道,爷爷什么都没有做错。
难道就因为他……太老了,太累了,难道就因为他只是做了他认为一个村里的老人、一个父亲、一个爷爷,在那种时候唯一该做的事?!
所以就把他带走吗!
可是他们也下去过,为什么独独带走他陈德水?
他是不配一个安享晚年吗?
陈晓峰双唇颤抖,眼神发晃,泪水含着直打转。
爷爷就这样用自己的“过时”,换来了新一代的“时间”。
这简直是一种不讲道理的置换——
就像洪水本身一样,不讲道理。
“晓峰,咋不吃咧。”
陈晓峰杵在大太阳底下的样子,让远处的人都不自觉的笑声都低了。
陈明远也看到了,走过来,看到儿子端着饭盒呆立着,眼泪一趟趟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接过饭盒,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大块土豆,塞到儿子嘴边,“吃一口,啊?你爷爷……他看见你这样,得骂人了。”
陈晓峰张开嘴,机械地嚼着。土豆是咸的,可他嘴里却泛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苦涩。他低下头,滚烫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颗一颗地砸进白米饭里。
“爸……”他哽咽着,声音像被揉碎的纸,“我想……我想给爷爷……办个后事。”
这个念头突然出来,然后就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对……做一个后事。”
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有个归宿。哪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陈明远身体一僵,手里的饭盒差点掉在地上。
没有人比他更怕这件事。
他妈妈的后事是他小时候,他老婆的后事是他亲手做的。
如今……他爸爸的也要他来。
陈晓峰抬起头,看向陈明远,也想到了什么,父子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围吃饭的人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办……咋办?”陈明远的声音干涩得像沙子在摩擦,“你爷爷他……他连个囫囵尸首都……又……又跟你妈……你妈当年因为没有找到……”
说到这里,这个中年汉子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是啊,怎么办?能怎么办?当年他妈妈没有遗体,没有告别,甚至连一个可以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陈家的人不愿意她过来!老爷子都劝不动!最后只能离得远远的,而现在更好了,陈家的祖坟,早就在前几天的抗洪中,被老爷子下令亲手挖开,祖碑被用来堵了豁口。
而如今,连爷爷自己,也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立个空坟。”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老沈头。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那碗没吃完的饭。
“人没了,魂还在。”老沈头把饭转给了小沈,自己蹲下来,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父子俩,眼神里有一种历经生死的平静,“我们捞尸人有规矩,水里走的,要是实在找不着,就得给他立个空坟,招魂引路,让他找着回家的道儿。不然,就成了孤魂野鬼,飘着,苦。”
他的话,带着浓重的乡土迷信色彩,却在此刻,给了陈明和陈晓峰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寄托。
“可以立个空坟。我……我有个想法,”陈晓峰猛地抬起头,抹掉眼泪,眼神里重新有了一丝光,“就在……就在爷爷最后守着的那块碑林旁边!让他看着这条河,看着这个村!我给他做一个碑!”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村民的响应。
“对!给老村长立个碑!”
“不能让英雄就这么走了!”
“我回家拿香烛!”
村民们自发地行动起来。
他们放下饭碗,扛起工具,没有部队的指挥,却异常地默契。张大牛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去山上砍了一棵最直的松树,准备做碑。王老汉和几个老匠人,则找来村里剩下最好的青石,准备磨一个基座。
柳柔和王婶她们,开始用纸钱叠着元宝和衣裳,嘴里念叨着,让老村长在那边有钱花,有衣穿。
就连老李头,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帮忙清理选好的那片水域上的杂物。
水流不再湍急,而陈晓峰没有参与这些。他只是独自一人,回到了那片冰冷的指挥帐篷。
他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打开电脑,调出所有的水文数据、地质模型、以及母亲留下的手札。他要为爷爷设计一块真正的“碑”。
这块碑,不仅仅是用来纪念的。
它要成为这个村庄新的“镇门石”。它要用最科学的数据,最精密的计算,被安放在一个最关键的位置。
它要成为整个防洪体系的一部分,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哨兵。
他要把爷爷的精神,用一种最坚实、最永恒的方式,刻在这片土地上。
他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悲伤被他转化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要用自己所学的一切,为爷爷的离去,赋予一个超越死亡的意义。
他要让爷爷的“魂”,通过这块科学与情感交织的碑,永远地守护着这个村庄。
时间很短,又很长。
两个小时后,一个简单的、却无比庄重的葬礼,在碑林旁举行。
没有哀乐,只有风声和水声。
没有遗体,只有一块由陈明远亲手刻下“德”字的墓碑!那块碑不是普通的石,而是刚浇筑好的、半人高的水泥和糯米与凝聚物合成的基座,基座上,预留着精确计算过的凹槽。
所有的村民和驻扎的战士们都来了。
他们脱下帽子,默默地站着,向着水里那座空坟,那块德墓碑——
三鞠躬。
陈晓峰跪在水边,则将那本誊抄版本的母亲手札,连同防水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基座的凹槽里,然后——
跳下水。
水位此刻已经不深了,它回到了最初的平静,陈晓峰也已经把手记里的东西都记载了脑子里,他亲自用糯米灰浆将这本笔记封在了里面后才是转身,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他的声音依旧沙眼,却平静而有力,“我爷爷的葬礼,结束了。但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转向指挥员和刚刚抵达的张专家,“指挥员,张专家,我请求,立即开始灌浆作业!”
他要亲手,为这片大地,为逝去的爷爷,注入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