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99自渡(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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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月支吾着,没说话。

昭昭闭上眼,一口沉浊的气闷在胸中出不去,外头那么乱,阿蘅怎么活得了?她听老一辈讲过乱民流匪的恶行,砍头剖肚煮婴儿肉,人残忍起来就是禽兽。

“你可真是好姐姐。”昭昭冷笑,“平日闲暇无事时逗逗她,稍有危险就弃之不顾。”

“这说的是什么话!”丫鬟挡在袁月面前,气愤道:“她原就只是被丢进尼姑庵的弃婴,没爹没娘没人要,若不是我家姑娘捡她回来,她还在破庵里饿得哇哇哭呢!”

似是发觉这话太难听,又道:“我家姑娘一片善心,哪能料到有今日?莫非真要让她从孤儿变成风不吹雨不打的大小姐,才算是恩德么?”

昭昭不语。

丫鬟见她这态度,越发火大:“我本以为你是个通透的人,姑娘雇到你是捡了宝,没想到你在这事上纠缠!我家姑娘心中万分自责,你还要她如何?为那娃娃丢了命才好么?人之生矣有贵贱,她怎配我家小姐去涉险?”

吵吵嚷嚷说了这一通,袁月也没打断,兀自埋头思虑,神色隐在阴影里。昭昭原以为她只是软弱可欺,没想到是这般伪善无心。

这时,外头一阵密密沓沓的脚步声,不知来了多少人。

窖中众人脸色一沉:“乱民们找来了!”又有人强作镇定道:“不怕!咱这是天字一号窖,放的是徐逢捣鼓出的那批贡酒,百斤大闩牢靠着呢,他们杀不进来!”

话音刚落,精铁浇筑的窖门就被撞响,嗙一声,轰轰隆隆如闷雷,听得人心里发毛。

窖里瞬间静了,很快又是嗙一声,几个有见识的小子道:“他们有破门锤!”

一时间众人大惊失措,不约而同地往窖底缩,谁也不想首当其冲。地窖不大,退不了几步,众人汗湿的背就抵上了冰冷的酒缸。

又撞几下,精铁大门竟裂开小小的一角,外头的声音传进来,先是一句骂:“奶奶的破玩意儿!门还没撞开,自己先裂了!”

说话的是范金。庄里乱归乱,他范家族长的身份却没变,一呼百应,族里的青壮小伙都成了他的兵。

一个小辈指着窖门下的破口说:“大哥,这倒也不碍事。这下面已经有了个口啦!”

那口子没比狗洞大多少,稍微壮点的汉子都钻不过去。范金弯腰往里望,只见里面黑黢黢的,没个人影,回头对手下说:“把那两口子带上来!”

彪汗们分开一条道,一个血淋淋的老汉被踢出来,紧跟着是个哭啼蹄的婆子,怀里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范金最不爱听婴儿哭,鬼眉一皱,想把娃娃扯出来砸死。才抬手,身边人提醒道:“大哥,且慢!这娃娃是姓袁那婆娘的妹妹。”

“不是捡的吗?”范金不屑道。

“是捡的,但姓袁的平日爱她得紧。不如先留着,说不定有用。”

范金忍下冲动,让婆子抱着娃娃滚一边哭。转头,踹了踹脚边人事不省的老汉:“你主家在不在里头?”

老汉抬起浑是血的脸,恨眼瞪着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老子在刀光剑影里滚了一辈子,能在你个龟孙面前软骨头不成?!”

“好,有骨气。”范金冲身后瞥了一眼,手下会意,拿大麻袋把老汉全个儿罩了。旁边的婆子跪地咚咚磕头,哭着求饶道:“我们当真不知啊!”

“话都是逼出来的。”范金笑笑,“待会你就想起来了。”

只见那麻袋被踹到人堆中,数不清的木棍、铁耙、锄头往上招呼,起初还能听见几声痛呼,可随着麻袋里的人一点点扁下去,除了凿肉泥的吨吨声再没别的声响。

“大哥。”手下指了指昏过去的婆子,“这俩口子好像真不知道。”

范金眉头皱得老深。袁月一伙人跑得快,没被逮住尾巴。全庄翻遍了,只剩存贡酒的地窖还没找过。

人在不在里面?难说。偏这口子开得太小,进不去,也看不清。手下人出谋划策,有说用水淹,有说用火烧,把里头人逼出来。

水淹太麻烦,火烧难留活口,最终决定用烟熏。

窖门口,一大堆草柴被燎燃,里面加了松脂樟脑,老虎闻了也得呛出泪花。白浊浊的烟浓得像水,大蒲扇一挥,便顺着小口子往地窖流。

窖中众人抱团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那烟一阵阵往里灌,又辣又闷,吸进肺里像一团针在扎。

为免被听见动静,招来更大祸患,众人捂死了嘴不敢出声,恨不得把拳头塞嘴里。可那烟越来越浓,能强忍多久?

袁月以为死到临头,却听背后大酒缸咚咚轻响了两声。她呛红的眼睛猛地瞪大,这声音竟是从酒缸里发出的。

伸手一摸,瓷缸上的金纸封条已被扯去,大盖不知何时隙开了一角。一只湿淋淋的手攥住她的腕子,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进来。”

是昭昭。

袁月扶着缸沿,小心滑进去,其余人见了纷纷效仿。

这装贡酒的瓷缸十分深阔,却只装了半缸酒。人蹲进去后还能呼吸,大盖一合,白烟就被隔绝在外。

这样做虽能避免烟呛,但半身泡在烈酒里委实不好受。袁月听见耳边有忍疼的吸气声,心知是昭昭身上有伤,小声问:“你伤在哪?”

“……背。”

袁月顺着昭昭消瘦的背脊往上捋,果然有道口子,不知何时划的。

没多说,她扶着昭昭的腰,让坐到腿上。昭昭身量小,被她这么一垫,伤口不再浸于酒中,疼痛瞬间清了。

念及袁月也瘦瘦的,昭昭没敢坐得太用力,双手撑住缸壁稳定重心。一撑,她指尖竟碰到些怪异,这瓷做的酒缸内壁竟然凹凸不平,似有笔画勾连。

这是徐逢敬上的贡酒……

昭昭眼皮猛地一跳,心中生出猜测。她字识得少,便引着袁月的手去摸缸壁。

袁月触及,本以为那是阴刻的青词,不料写的却是:癸巳年庚申月,四百万白银发云州,过湘洲遗五十万,过赣州遗六十万……至云州不过百万,犹要报效宫中……

往下便是一串官职人名,密密麻麻,半朝大员都牵涉其中,袁月越摸越心惊。

昭昭知道自己猜对了。

徐逢大张旗鼓酿了这批酒,却没说何时敬给皇上。酒不嫌老,若他未成弃子,这批酒一辈子都不会见光,反之则可作为狡兔临死前的一蹬。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意行来得那么急,手起刀落,连反咬的机会都没给他留。

这时,缸外咚的一道巨响,似有瓷器摔地碎裂。

昭昭和袁月俱是一怔,暗道一声不好。

窖外有人惊喜道:“大哥,里头果然有人!”

范金哼哼一笑,随即让人把烟堆灭了,俯身凑到窖门小破口喊话:“姓袁的,你若肯交出手里管的银子,我便留你一条命!”

难怪他费力周折,原是走前还想捞一笔。

昭昭心想他在此耗时,说不定能拖到修逸来。却听窖外响起婴儿的哇哇哭声,范金威逼道:“你若不肯,我先把你捡来的娃娃扔进油锅炸了!”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范金大喊,后半句是吩咐手下的:“起锅烧油!”

昭昭心头骤冷,失力栽进袁月颈间。她要不要出去救阿蘅?不论谁出去都是九死一生,她若死在这里,仇还怎么报?正犹豫时,袁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起来罢,让我一让。”

昭昭懵了,难以置信:“她不是你亲妹妹……”

“我知道。但我把她带回来,不是为了眼睁睁看她死的。”

她想起身,昭昭却按住她的肩膀,问:“月姑娘,你给她起名字没有。”

袁月一怔:“只起了小名。”

“袁满。”昭昭道,“她如果能活下来,那就叫袁满。”

说罢,未等袁月阻拦,昭昭翻身出了酒缸。

锅里热油鼎沸,噼里啪啦炸着泡。

范金拎着手里的襁褓,婴儿哭声吵得他脑仁疼,说好的一炷香却才燃了小半。

“姓袁的!”范金耐心耗尽,“老子数三个——”

还没开数,旁边有人指着窖门大喊:“大哥,出来了!出来了!”

那破口子往外冒着白烟,一个身影跌出来,趴在地上不停咳嗽。范金以为是袁月,脸上才浮出笑,就僵住了:“怎么是你?那臭婆娘呢?”

昭昭抬起满是灰的脸,嗓子呛得说不出话。

范金空欢喜一场,凶恶道:“那臭婆娘在哪!”

昭昭虚弱道:“……月姑娘瞧着势头不对,才闹起来就领着人跑了。”又说自己是才聘进来的,袁月不管她死活。庄里一乱,她就躲到地窖来,里面只她一个。

范金脸色大变,连忙询问左右可曾见过宁王府的马车?左右都说未曾见过,去祥云县报官的路也早就封了,哪有路可逃?昭昭冷笑道:“庄里千亩地,你们全封死了不成?她领着人从后山逃,压根就没想着去报官,绕路回云州城了。”

此话一出,手下们瞬间慌了神:“大哥,这丫头说的若是真,咱们可得快跑!那婆娘要是搬了王府的救兵来,咱们别说是运不走钱粮,连小命都得撂下!”

范金也慌,但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思虑后问昭昭:“那婆娘跑时是怎么一番行容?”

这话正中昭昭下怀:“月姑娘慌慌张张收拾好了印信存据,领了亲近的丫鬟小子,七八辆大马车往……”

她揣着话,不再往下说。范金知道她在怕什么,抬手发誓道:“小丫头,你若告诉我,我拿到银钱必定分你一成,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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