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5意难平(五)(1 / 1)
昭昭跟上去,就地生了火,在河边剥皮处理兔子。她手法太粗糙,修逸看不下去,接过匕首代劳。
他用刀是真讲究,兔子死得没痛苦,皮剥得也利落,昭昭怀疑匕首在他掌握下成了温柔的手,轻轻一抚,兔子就睡过去了。
“你是不是……”昭昭近来听过不少关于修逸的传闻,甚么战功赫赫,甚么兵骄将傲连宁王爷也管不住,甚么目无法纪、战有所获从不缴公,“很会杀人?”
修逸垂着眉眼,嗯了一声。
昭昭想起他出神入化的箭术,又问:“你带兵打仗是不是很厉害?他们都说你是不世出的将才。”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什么好吹嘘的。”修逸指着马背上的弓说:“交战时我不必拔刀出鞘,只用射箭就行,猜猜为什么。”
“因为你箭术好?”
“不,因为身边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保卫我而死,敌军根本近不了我身,谁都没法杀死我。”修逸淡淡道,“包括我自己。”
夜风呼啸,吹得他青丝飞扬,衣袍飘摇,昭昭发觉他是真瘦削,薄而韧,亭立时像迎着风雨的山林。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袁真说的没错,谁搞到这种男人都该翘尾巴,实在太他娘好看。
修逸见昭昭沉默不语,哪能想到她在动色心?还以为是自己交浅言深,搞僵了气氛。利落弄好了兔子,递给昭昭:“你来烤。”
从前小多总在后院烤鹌鹑田鼠,昭昭吃多了自然也会,搭架、生火、开烤。修逸见她用自己射出的三支箭插兔子,被气笑了:“我的箭就被你这样用?”
他的箭由军中武备营特制。昭昭不知道,转悠悠烤得起劲,盯着滋滋冒油的兔子直咽口水:“将就用吧,没工夫削树枝啦。”
袁真人不在,留的香料却派上大用场,往兔肉上一洒,孜然味混着油香爆开,光闻味儿就要升仙了。
秋夜湿凉,来这一口正好。昭昭不等烤熟,拿匕首去割兔腿肉,哈着气吃了好几块,才想起来割一块给修逸:“世子爷,你吃不吃?”
她只在有求于他时才喊世子爷,修逸望着她脸颊的几点小雀斑,摇了摇头。
昭昭大喜,美美闷头开吃,兔肉外焦里嫩,孜然粒混着油脂在嘴里爆开,香得她直迷糊。
吃得太急,昭昭忽地呛住,眼泪都咳出来了。修逸想顺顺她背,手探出去又收回来,取了马背上的酒壶丢给昭昭。
昭昭扯开酒塞,吨吨往嘴里灌,止噎时也半醉了,火光映照下的脸更添几分红晕。
这模样落进修逸眼里有些憨,他打量昭昭不比之前白皙的面色,细痕满满的手,还有脚踝处磨出来一圈茧,心想这人皮相不算出彩,却实在鲜活,和四面八方的深草一样有着灼灼生机。
“你拜了我做师父,怎么不来找我学字。”他问。
昭昭心想你又不是诚心要教的,大家都有事忙,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作甚?“真姐姐教我了。”
“她能有我好?”
昭昭皱眉道:“她哪没你好?短短一月就把我教会了。”
修逸丢了根树枝过去:“来,写给我瞧。”
昭昭写出顶难的几个字,笔画对着,却不好看,她嘴硬道:“你那酒太烈啦,弄得我头晕晕的,而且哪有人用树枝写字的……”
话音刚落,修逸用树枝在旁边照写一遍,那字和他人一样瘦挑风流,衬得昭昭的像狗爪子刨的。高下立判云泥之别,昭昭霎时红了脸:“你学了那么多年,我哪能跟你比?”
找补时又暗自落寞,她那仇人中榜入仕,学问才能自然差不了,她有心追赶,可仇人岂会故步自封?将来若能狭路相逢,她难道也要说这种话?“我没在羞你。”修逸挑眉,“你看这字不觉得眼熟?”
昭昭被他一点,果然发觉这字的风格形制似曾见过:“这是……”
“御书。”修逸见她醺醺然,随口道:“我的开蒙老师是今上。”
昭昭一愣,她只知如今的宁王府是朝廷心腹大患,却未曾听过当年皇帝与宁王兄友弟恭的君臣佳话,更不晓得眼前人幼时曾被皇上当成半个儿子养。
“如何?要不要学。”修逸把树枝丢进火堆,“我好还是你的真姐姐好?”
“你好!你最好!”昭昭瞬间变脸,笑着凑上去:“今后我日日来找你,求你教教我!”
离得好近,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修逸别过头,冷淡道:“不白教。你总得付出点什么。”
昭昭懵道:“可我什么也没有。”
“我要你一句真心话。”修逸还是不信她,“究竟为何家破人亡,你进王府是存了什么谋划。”
冷风吹散昭昭的酒意,晕乎乎的神志瞬间清醒:“……我上回说的就是真心话。”
修逸移开目光,打马就要走。
昭昭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你要真那就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修逸回睨。
“跑马!”昭昭抬手指向远方,夜尽将明,天边泛着一线冷蓝,“我骑你的马,你骑侍卫的,比谁先到草场外的枫树林!”
“我赢了,你就坦诚相待?”
昭昭点头:“可你若是输了,就得教我写字和射箭。”她这么贪心,修逸却起了兴趣,点头应下,让近侍牵来一匹马,把坐骑让给昭昭。
昭昭翻身上马,摸着黑亮如绸缎的鬃毛说:“小黑,我和你主人比试,你可不要徇私,攒着力气不使。”
“你真会糟践东西,精铁箭矢拿去烤兔子,上好的西北种被你叫小黑。”
话本里将领的坐骑都有称谓,昭昭好奇道:“它不叫小黑,那叫什么?”
“没名字。”修逸把惯用的马鞭丢给昭昭,“将来上战场,不知哪日它就中箭身亡,我给它起名字作甚?”
昭昭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这人着实冷清,弓是普通的弓,马也只是略好一些的马,当真半点物癖也没有。
旁的就罢了,昭昭拍了拍马背侧面系的刀,笑道:“话本里的少年将军都有一柄威风的刀,你怎么和侍卫用的一模一样?”
“刀剑易折,寻常的刀用坏了也不心疼。”修逸淡淡道。
话音未落,昭昭忽地扬鞭,胯下黑马踏风向前,眨眼间就窜出好远。
好无赖的丫头,问东问西分他心。修逸策马追赶,可一步慢步步慢,昭昭将他甩在身后,胜券在握:“输了可别耍赖!”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昭昭听到修逸的声音被风裹远:“哪来的自信吃定我?”
昭昭心想:你怕剑折,便没有心爱的剑,怕马战死,就不取名以防记太深,你这样冷心冷肺,却肯与我说许多话,哪有正儿八经讨厌我的样?凭什么吃定你?就凭你心甘情愿!
她迎风笑起来,放肆又得意,仿佛已经赢定:“那天晚上是你在看我!”
两人前后飞驰,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这时已到日升,天地交接处绽开金色耀光,昭昭沉浸其中,忽地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鸟,不受任何拘束,也不必向任何人低头,抓住风就能穿云而上。
她少有这般恣肆的时候,什么谋算仇恨都忘了,头也不回地说:“不如我们一直跑下去,到天外边也不停!”
风中似有回应。昭昭侧目一眺,只见修逸已经追到身侧。
她加鞭催马,但于事无补,修逸的话音在耳边响起:“快想想谎话怎么编。”
昭昭鞭子稍转,抽向修逸胯下的马儿。
寻常马都会被吓得扬蹄,这匹却怒冲冲跑得越发起劲,眨眼间就奔到了枫树林。
昭昭输了。
修逸牵马走上前,散漫道:“小骗子,不知你的坦诚相待有几分真?”
“那当然是真得不能再真。”昭昭才不认账,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原先说的就是实话,一个字也没骗你。”
修逸眸色一冷:“你玩我?”
昭昭连说不敢,可言语落进修逸耳朵里都成了“怎样,玩的就是你”。
见她掉转缰绳要溜,修逸打了个哨,黑马闻声扬蹄,昭昭毫无防备摔落在地。
即便有干软的秋草落叶垫着,昭昭还是疼得直唉呦,艰难撑起身,眉心被修逸用马鞭顶住,力道不轻不重地敲。
“我真是鬼迷心窍,把你这种人留在身边,白耗精力还扰乱心绪。”
昭昭捂住摔疼的肩,吸着冷气解释。修逸懒得听,牵马就要走。昭昭见他生气了,急道:“你要真我就告诉你!”
修逸停步回睨,等昭昭编出个新鲜的说法。
明明有那么多谎话可以说,妓女出身的昭昭也不缺油滑的唇舌,此时望着他骄矜俊秀的侧脸,却鬼使神差道:“因为你。”
这三个字不是她在说,就像她踱到修逸面前,也只是脚带着她在走。
“你长得这样好看,我日日都想见着你。”活了十几年,昭昭从未把谎话说得这样流利。
明知这是瞎话,修逸仍旧听得一愣,昭昭脸不红心不跳,他却别过头,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冷淡道:“你如今不再是妓女,就该把哄男人那套改了。身子由得别人轻贱,心也由得么?”
他以为她的过去肮脏不堪,人人都恨不得踩上一脚。她却懒得解释,轻飘飘地笑:“千人骑万人睡我都受过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又有什么可贵的?”
昭昭望着修逸,想看清他神色会不会浮出嘲弄和嫌恶,却听他用轻而又轻的声音说:“前尘已定,你这么年轻,将来身边会有许多待你好的人。少自轻自贱,免得在意你的人难过。”
昭昭怔住,如同一个必输的赌徒,开盅时却得了好结果……若是赢了,为何茫然失措不快活?若是输了,这股引火烧身的快意又算什么?没等她弄明白心中情愫,一件物什坠进怀里,竟是修逸用过的弓,青柳制成,牛筋作弦,她懵懵抬头:“你肯教我?”
修逸点头:“先把力气练起来,十日后见。”随即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昭昭望着他的背影穿过璀璨朝阳与野草茫茫,隐隐听见心上缝隙裂开的声音,很难说那是一道从未愈合的陈年旧伤,还是一株早该被闷死的野草发了芽。
疯长。
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