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6意难平(六)(1 / 1)
昭昭自从得了那把弓,夜里抱着睡觉,白日更不离手,下田量地时也带着。先前她和师傅们用木尺木绳地,如今倒好,她拿轻细长绳将箭矢系在弓身,射出去既能量长度,又能瞧出力气长没长。
射箭,捡箭,射箭,捡箭……昭昭每天在田里跑得起劲,一心念着与修逸的约定。
赴约那日,她抱着弓去找修逸。
到院外,近侍们进去通传。何必跑出来,笑着把人往里引:“巧得很,我家爷才把新进庄的流民安顿好,你就来了。这会儿张大人在里面,咱们先在门外坐坐。”
这院子雅致,秋枫落叶,清池锦鲤。
正屋门外摆了茶桌,何必把两碟点心推到昭昭面前,碎嘴道:“下次千万别和真大姐去打猎,她箭术稀烂,饿死了也吃不上热乎的……”
两人坐着无聊,絮絮聊起近来的趣事。没一会,屋门吱呀推开,踏出个穿红的官员,面色分外凝重。
昭昭认得他胸口的补子,徐逢从前也穿过,与何必一齐行礼:“张大人慢走。”
才抬头,就对上修逸的眼。
他今日打扮得闲散,水墨色的丝制长衫,头发松松地束着,几缕散发随风摇曳,淡淡问:“聊什么这样起劲?”
“说的……”昭昭看向何必,却见身边早没了人影。
“你又觉得他好看了?”
昭昭早忘了自己先前说的胡话,老实答道:“何侍卫确实好看。”
“你年纪轻轻,眼睛就瞎得彻底。”修逸提步外去,见昭昭没跟上来,回头道:“拿弓和我走。”
昭昭跟上,院门早已备好马。两人扬鞭去往庄外,很快就到了地方,一片红枫树。修逸翻身下马,对昭昭道:“来。”
暮日耀光,两人穿过被夕阳烧红的枫叶,仿佛走进了不真切的梦境。
昭昭望着修逸瘦挑的背影,心想这人有一股气韵,骄矜到极致,反而沉静,时不时回眸一眺,明明是冷淡疏离的神情,眉心小痣却红得绮靡。
“到了。”修逸停步,接过昭昭手中的缰绳,把两匹马系在树下:“力气练得如何?”
“能射三十步。”昭昭抱着弓,如实答道:“吃饱喝足时能再射远点,最多四十步。”
修逸见她拿绳子把弓箭系在一块,便知她是把射箭当追风筝玩的:“拆开,正经射几箭。”
昭昭听话照做,当弓搭箭就要射,却听修逸道:
“你手怎么回事?”
昭昭扯衣袖把手伤罩住,有些不知进退的局促。
修逸道:“有伤很正常。你露出来,我看看。”
她一定没少扣空弦,手上全是崩出来的伤。修逸道:“你真姐姐没给你搞个扳指?”
“搞了。”昭昭这才想起来,从兜里掏出来带上。
那扳指明显大一圈,缠了布条也有些松,修逸淡淡挪开眼,指着远处一棵粗壮的枫树道:“来试试。”在马背褡裢里翻出箭筒:“随便射,不必想着捡。”
没了绳子束缚,昭昭爽快射了几箭,修逸估了远近,道:“练得不错。”又从地上捡起树枝,用树枝挑抬好了昭昭的射箭姿势。
他满意自己的纠正,昭昭却暗自叫苦,这扎腿开胸的姿势丑得很,使劲拉弓时还要咬牙鼓腮,活像个门神。
硬着头皮射了几箭,她嫌别扭:“世子爷,你能不能别看我?”
修逸哪懂她的心思:“不看你还怎么教?”
也罢,学本事重要,丑就丑他娘的吧。昭昭不再藏着掖着,大马金刀射起来,只要能把力气使足,嘶哑咧嘴面红耳赤也顾不得了。起初还能听进去修逸的指点,渐渐便入迷忘我,筒里三十支箭,她射了半个时辰之久,凝神聚气间不过短短一瞬。
箭已射完,修逸说此处到那棵枫树正好一百步。昭昭没去细思他何时找的这片场地,丢下弓便去找最远的箭。
往前跑时,她的小靴子踩着地上厚厚落叶噼啪响,跑回来时,两个麻花辫在脸边跳,抱着一捆箭跑到修逸面前,骄傲得像只竖尾巴的猫:“我最远射了六十步!”
她眼睛亮晶晶,脸上纵有小雀斑也不显黯淡,修逸道:“女孩子力气弱,你才练不久,六十步已是非常可贵。今后多吃肉,长得壮壮的,还能射更远。”
昭昭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忍不住问:“我方才射箭和最开始有什么不同?”
“是有不同。”
“什么不同?”
“你一开始畏手畏脚傻里傻气,好不认真,我以为自己这十天白等。”
林外传来马哨,何必的声音遥遥响起:“主子,该夜巡啦!”
“好好练。”修逸越过昭昭去牵马,腰却被扯住,垂眼一瞧,只见他们中间有两串物什缠在了一起。
昭昭一愣。
修逸那个是好东西,羊脂玉配红玺珠缠金丝线。她这个就次了,一串铜玩意儿,什么仆房工库仓场的钥匙全用麻绳捆在腰间。
麻绳怎么绞得过金丝线?就快扯断了。伸手去解,可已绞成死结。修逸不耐,从她袖中抽出匕首,往那团死结里一挑。金丝线断,珠玉散落在地。
司空见惯的东西,他懒得捡:“好了。”把匕首丢还昭昭,翻身上马要走。
昭昭望着他,忍不住问:“下次什么时候?”
修逸淡淡垂眸:“为何这么想跟我学箭?”
“因为机会难得。”昭昭神采奕奕,一字一句道:“你说枯骨堆出的一将功成不值得称颂,我听到的却是你功业盖物,无数次在千军万马中,一箭射杀敌军主帅,他们说你是世所仅有的箭术天才,丢开出身也高贵的王侯……我想像你一样威风厉害。”
她一撒谎就这样,说比唱还好听,修逸嘲道:“巧言令色。让你把从前哄男人的习气改掉,不知从哪又染上攀附权贵的谄媚气。”
他刻薄起来毫不留情,昭昭以为他不肯,还要再说,头上却被马鞭敲了敲。
“你天资一般,我不花大把时间教笨学生。”他说,“十五日内练到一百步,向我证明你自己。”
话落,一人一马消失于夕阳中。
——
自从以后,昭昭勤加苦练,白日下田干重活练力气,晚上常拉袁真去打猎,睡着了都在扣空弦。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力道准心进步飞速,果在十五日内射到了一百步。
这天,两人在林中碰面。
修逸见昭昭面色倦黯,眼里却泛着奕奕的光,想必是为了过关,连觉都不肯多睡。
“射给我瞧瞧。”
“好!”
昭昭准备已久,期间不知来这林子里练过多少次,把握没有十成也有七八,当弓搭箭扣弦松手,箭矢扎进百步外的树身,强行杵了会,被风一吹就飘然落地。
昭昭怕他不给过,描补道:“我昨晚侧着睡的,压着肩膀了,有点使不上劲。”
“袖子拉起来。”修逸道。
昭昭捋起两边衣袖,只见两条胳膊肿胀浮红。再看她的手,上回只是有伤,如今骨节已隐隐变形,显然是勉力而为留下的祸患。
哪怕是战场上为了活命的新兵,也不比她这般努力拼命。修逸心中生出几分欣赏,道:“你很努力,但身子骨还未长成,一百步已是你的极限。”
昭昭听后并不泄气:“好老师,力所能及的事我已经做完,今后又该如何?”
修逸搭箭拉弦,声音平静:“在我们三十步以内,至少有十只鸟,听不听得出方位?”
昭昭打量四周,入目只有炽艳浓烈的红,风吹叶动,哪有什么鸟?她清心静听,却什么也听不见,索性一棍子全打死:“东南西北都有。”
修逸松弦,破风声响起,箭矢向枝繁叶茂处射去,鸟雀来不及躲就中了箭,发出吱吱哀鸣,一声,两声……昭昭见他连发如流,心说这人好快的箭,间隙极短,仿佛不必思考,箭矢离弦后自会听命追击。
箭停,四周不断有落地声。昭昭见近前枯叶堆里有东西不断扑腾,她上前拨开,一只小雀被箭矢穿透尾羽,将箭矢一拔,小雀颤颤扑翅,竟又飞了起来。
昭昭惊诧:“这是什么奇技?”
“听风,观心。”
修逸抽走箭矢,摊开手让鸟儿飞走:“等有一日你的心无波无澜,就能听见风里所有声音,花开,叶落,鸟鸣,水流。”
昭昭没听过这样玄的说法,隐隐有些不信。恰巧一阵风来,秋花落叶流转,纷飞蹁跹如蝶。她抬手一指,问修逸:“若我把你眼睛蒙上,你能不能射中飞花?”
“说不好。”修逸淡淡道,“但可以试试。”
昭昭从袖里掏出干净巾子,折一折,上前蒙住他的眼。
离得好近,这人肤色白如淬玉,五官骄矜漂亮,若是性子不这般冷僻,笑起来不知多惹眼……正思索,却听他道:“来,我带你一箭。”
带?昭昭不知怎么个带法。手背忽地一凉,修逸秀气的手罩住她,毫不费力的一拉,弓便彻底敞开了。
“眼睛闭上。”
昭昭照做,神识陷入昏黑,五感越发清明。
“听到了什么。”
咚咚心跳。
“听不到。”
“闻到什么味道?”
你身上若有似无的香。
“闻不到。”
“你天资实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