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07意难平(七)(1 / 1)
手中弦一松,箭矢破风,噔一声,昭昭睁开眼,只见箭定在不远处的树上,矢尖竟真穿了一朵飞花。
她怔住,这也行?便是当面拿箭去戳,也没法神到如此地步。
此时修逸虽蒙着眼,却能察觉昭昭气息缓慢,撼然如蜉蝣见青天。
怕她自卑自弃,道:“你如今十四岁,沉下心苦练十年,二十四岁时就算不能追叶穿花,想杀谁也是轻而易举。”
十年太长,昭昭闷闷应一声,踮脚去解他眼上巾子。
她的气息很沉,修逸想,等下大概会看到她丧气的脸,平日亮晶晶的眼睛黯下去。
可没等巾子解开,唇上忽被甚么东西碰了下,温温软软,小心轻快……
电光火石间,修逸猛后退一步,向来冷淡的神情有了波澜:“你放肆。”
他心里有难以名状的东西翻涌,扯开巾子,却见昭昭举着手,一瓣花从她指尖飘落。
“我怎么你啦?”昭昭一脸茫然:“你唇上沾了花。”
修逸冷冷别过头,没法解释。
这时,天上飘起雨,顷刻间如柱如瀑,冒雨回不了庄,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对昭昭说:“先躲雨,等何必找来。”
没走多远,找到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下干燥,有一方青石可坐。
修逸坐下,漠漠盯着雨幕风烟。身旁久久没动静,一转头,却见昭昭不知何时脱了靴子,光脚盘腿坐得悠闲。
他想起方才的事,猛移开眼:“把鞋穿好。”
“都湿了还怎么穿?”昭昭不肯。
修逸冷冷道:“没规矩。别挨着我。”
昭昭暗骂一句莫名其妙,跟我个泥腿子讲规矩,谁又稀罕挨着你?穿鞋蹲到旁边,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画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净是乌龟王八。
修逸见了问:“你在骂我?”
他忽然变得多事挑刺,昭昭不耐烦道:“上回郡主说帮我找发小,我连日日相处十几年的人都画得像鬼,你还不知我是个甚么画技么?我若存心画乌龟王八骂你,老天爷立马降雷把我——”
话没说完,一道惊雷轰隆落下,声势极大,昭昭讪讪闭嘴。
修逸觉得好笑,问道:“你字练得如何了?”
“你不肯教,我不还是那副狗刨样?”昭昭道,“上次传信回府,郡主来信问你是不是没教,我兜住了,只说是自己太笨,朽木不可雕。”
“那可真该谢谢你。”修逸把她画的乌龟王八踩平,“写你名字。”
昭昭用树枝写下,修逸扫了眼,道:“这是名,字呢。”
“我连姓都没有,哪会有什么字?”昭昭语气黯下去,“那是你们富贵人家的东西。”
“小名。”
昭昭往名字后加两笔,修逸道:“昭昭儿?”
他嫌这三个字不好,和府里猫狗名字相像,蹙眉道:“从前就罢了,如今还由着别人喊猫狗似地喊你?也不改个正经名字。”
这原是好意,落进昭昭耳里却变了味道,她把手里树枝一丢:“我只是个小人物,搅不起大风浪,起那么复杂好寓意的名字做甚么?又没人会费心费力记住我。”
“我不是人?”修逸冷下脸,“修宁不是人?你真姐姐不是人?”
“是。”昭昭瞪着他,气焰忽地熄了:“但不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人。”
修逸不让她坐,她就一直蹲着,转过身去,留下瘦小寥落的背影:“……你高高在上,嫌这名字贱,可我就剩这点念想,倒情愿有人天天这样叫我,提醒我别忘了以前的亲朋好友,更别走歪了路,长错了心。”
修逸金尊玉贵惯了,从不照顾谁的心绪,语调放缓也冷硬:“我只是不想你被人叫得那么低。”
昭昭还是背对着他,拿树枝戳地上的泥:“我本来就不高。”
“你不高,那为何不是别人和我在这里躲雨?”修逸听不得她这样说,又补了一句:“而且修宁喜欢你。”
“噢。”昭昭敷衍答,她心绪翻涌,一时便静了,再不说一个字。
嘈杂暴雨中忽有哒哒马蹄声靠近,何必带近侍找来了。他翻身下马,支伞凑到修逸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修逸听后沉默片刻,看向昭昭:“你朋友有下落了。”
似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昭昭神色黯下去:“……他怎么啦。”
修逸后悔说了前面那番话:“他在充军流放路上逃跑被抓回,按刑律处立斩。”
昭昭像石雕木蜡般定住,无声无息,神情死寂,足足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缓缓点头道:“好。”
几滴温热的雨落在手背,昭昭懵了一会,才发觉自己在哭,眼泪一滴滴地落,像在下雨。她揩了又揩,但怎么都揩不完……修逸见她茫然失措的模样,轻声道:“我不该说那番话。”
他嫌她名字不好,可再没人会那样叫。
昭昭抹了把脸,强撑出一个笑:“不重要了。”又问:“他尸骨如何处置的?”
还能怎么处置?贱籍流民,公差杀了埋都懒得埋。何必不忍说实话,冲身后手下使个眼色,立马有人递来包袱。
昭昭打开,见里头是洗净的破囚衣和被血浸黑的铁铐……小多真的就这样死了?耳边嗡嗡乱鸣,像被丢进了沉不到底的寒潭里,茫茫前路,当真只剩她孤零零去走了。
昭昭仰起头,望向修逸:“……世子爷,我想回家,给他立个坟。”
“好。”修逸躲开她盈泪的眼,吩咐何必:“你牌子给她,再牵一匹快马。”
世道动乱,路上多设卡要,各县也不轻放外乡入内。
昭昭接过何必递来的牌子和缰绳,缓缓翻身上去。
她形单影只,何必放心不下:“小丫头,要不要人陪你?”
昭昭把弓箭绑在背上,箭筒放进褡裢,摇摇头说:“不了。上次那两位叔叔送我回家,却死得不明不白……我这般不祥,还是独来独往吧。”
何必语塞。修逸不劝她,淡淡道:“快去快回。”
青阳县离此处不远,昭昭应下:“至多两日。”话落扬鞭策马。
——
夜雨如泄,浓云遮月。
过寅时,门卒们才打盹儿,就被咚咚敲门声震响,嘈杂暴雨中有个稚嫩的声音:“开门!”
门卒们疑心误听,下重闩一看,只见风雨里踏出一人一马。
马背上是个姑娘,手持云纹鎏金牌,冷冷道:“宁王府办差,带我去县衙。”
门卒们不敢耽搁,牵马引路,遮风挡雨,几声雷响后就到衙门,忙喊人来迎。
先有几个皂吏出来,再是一个白发老头跪到昭昭马前:“贵差忽至,不知所何事?可要传县爷来受命?”
“不必。”昭昭翻身下马,淡淡道:“你们主簿可在?”
老头弯腰:“小人就是。”
“带我去后堂案牍库。”
昭昭脱了蓑衣斗笠,提步迈进门槛,边走边说:“几月前县里闹匪,房屋烧毁大片,如今可有开始重建?”
“……还未。”主簿打着灯笼,快步跟上:“那么大的动乱,好容易才安定下来,县里拨钱买齐了石料木材,下月才开始修缮。”
说话间已到案牍库外,主簿掏钥匙开门,昭昭回望身后黑黢黢的夜色,心下一凛,敛了目光。
库门吱呀推开,主簿抬手做请,昭昭侧身抢进去。
几根蜡烛点燃,她扫了眼架上各类公文,从袖里滑出一张银票,举到主簿面前:“我要买块宅地,劳你把县南几条街的地契都翻出来,我挑挑。”
主簿接了银票,小心问道:“听口音,您是本县人?”
“对。”
昭昭状若无意,在木架中走走停停,目光扫过一本本册子——去年八月,那畜生还未中举,不过是个小幕僚,随他家大人致仕回乡,客留青阳县认识窈娘——这就是祸起的根源。
“离家已久,想置处宅子留个念想,别忘了根。”
县里何时出过攀上宁王府的人物?买个地又何至于雨夜贵驾?主簿压住心底疑思,埋头翻找鳞册地契。
“您对这宅子的地段、朝向和大小可有要求?”
“……没有。”
昭昭目光定住,眼前是一本驿递公文,上记外来官员车马调用和随行人数,恰是去年八九月的。
“贵差,您若只买一处宅子,实无必要……”
主簿正嘀咕,身后窗户忽地大开,风雨呼呼灌进来,案上几只蜡瞬间熄了。
“天老爷!”
库内案牍受不得潮,主簿摸黑起身,跌撞着先关上窗,再掏出火石重新点蜡。
才转头,就见昭昭从阴影里浮出来,淡淡道:“实无必要如何?”
不知为何,主簿被这双幽亮的眸子盯得有些寒,笑着敷衍过去,弯腰请她先坐。
稍时,一摞鳞册地契放到昭昭面前。她漫不经心翻了几本,最后才点中一处地。
主簿定眼一瞧,忙劝道:“使不得,贵差!这地面上从前有个野楼子,里头全是又脏又烂的臭婊子,前几月闹匪,这群婊子遭得罪最狠,尸体全乎的都没几个,怨气极重,怕是风水不好。”
昭昭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我就要这处地,去拿红契来。”
约莫两炷香后,库门隙开一条缝,昭昭踩着烛光挤出来,披蓑戴笠,出了县衙上马离去。
哒哒马蹄溅起一路银白,地上积水才宁息,就被人轻快踩住。
少年步伐悄然如猫,几乎隐匿于夜色,不远不近追着那道身影——何老大说这人生性疑敏,谨慎应对不可马虎。
他一路分外悬心,随时准备躲,可这女孩儿一次也没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