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08意难平(八)(1 / 1)
周围渐渐荒凉,破屋烂房趴在路边,漫着腐味,鬼气森森,活像乱葬场。
少年谨慎随行,心中有千万种猜测,甚么偷劫抢杀都想出来了,却万万没料到她把马停在一堆废墟前,漠漠站了片刻,推开朽烂的门,擦亮火石挤进去了。
少年犹豫片刻,还是翻身上墙,悄无声息的,盯着院落那片单薄的身影。
她捡来一堆木牌,拿匕首刻刻画画,弄好后插进地里,又埋了些东西,口中念念有词……少年眉头一皱,这难道是在摆坛行巫?细细一听,才发觉她念的都是没姓的名字。
念过一阵,她手脚僵冷,颤巍巍起身,没外去,倒走进破院更深处。
……又要做甚?少年飘然落地,悄步随行,却见她钻进一方半塌小间,蓑衣垫上石床,竟蜷身睡了。
这样冷硬,这样破落,这样阴森。
他不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睡过去,屏息凝神,耐心等床上人露出马脚,可半个时辰过去,依旧静声无息。
当他怀疑这莫不是死了时,却听一道颤声梦呓:“……娘,活着太苦了。”
少年怔住,心头蔓延开湿冷的青苔。
不过是个可怜的小丫头而已。
他悄然离去。
昭昭侧躺在床,眼神平静,波澜不兴。
一直等天亮,她才缩进无人的角落,从袖里掏出那册公文。
去年八月共有十几位官员路过青阳县,其中客留日久者有三四,所带仆从也都粗略记名在册。那畜生姓李,昭昭目光飞快睃巡,最终僵在一个名字上。
李清文。
……今科榜眼,李清文。
探子快马返回,何必得了消息,立即禀报修逸:“进县、借权、买地,除了把我牌子用得太低,倒也没做甚么古怪事情。”
砚中墨干,修逸倒冷茶续上,道:“她察觉到了。”
何必一怔:“派去的可是顶级跟踪好手,她个小丫头能察觉到?”
“与旁人无关。”修逸道,“是我允得太容易,她起了戒心。”
“主子,为何这么肯定?”
“相处日久,她何时真委屈,何时扮可怜,我还是分得清的。”
何必从不怀疑他的判断,又忍不住说:“但万一她真苦得不想活呢?毕竟她什么也没了。”
修逸垂下单薄的眼睑,手中湿饱的毫尖坠下一滴墨。
何必见他沉吟不语,以为要处置昭昭了,却听他轻叹道:“等她回庄,让她来见我。”
何必眼皮一跳:“做甚么?”
“被她骗。”
——
从这日起,修逸开始正经教昭昭箭术书法。
昭昭自知学得晚、资质差,便极力刻苦去补。
两人原本隔三差五见一回,渐渐变成她日日主动去找,后来又嫌修逸太忙、能分出来的两个时辰太少,索性连晚饭也不吃,再饿也要先请教。
昭昭情愿挨饿,修逸却不肯听她肚子叫,一来二去,晚膳就添了双筷子。
因多这顿饭的缘故,两人变得熟稔,修逸发觉昭昭身上有股倔劲,做事认真刻板到钻牛角尖,事事都要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譬如一块下等玉料,光泽有损,明净不足,但耐得起刀刻雕琢,总有几分神彩。匠人尤爱韧而润的玉料,他也欣赏矢不改志的昭昭。
当昭昭窥见箭术书法的门道时,这一路也走完了,量田分地,安顿流民,加之先前肃清官场一事,宁王府大得人心。
回云州城那日是个大雪天,积雪厚没脚踝,却有百姓夹道欢迎,民心融融,挤得路都不通。
几十辆马车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天黑才全进府。
说来也巧,昭昭进府那日是中秋,回府这日是冬至,又是家人团聚的佳节,又有京里赏赐到府,又有大官小官上门来贺,府里比中秋那日更热闹。
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中,只有修宁的住处冷冷清清。
袁真昭昭去向她回话,行路乘舟,湖面、岛上、坞内俱是大雪皑皑,一片惨白。
两人候在檐下,里面传出阵阵咳嗽声。昭昭眉头皱得老深,袁真晓得她对修宁的情谊,安慰道:“你放心,府里那么多大夫名药,不会有事的。”
昭昭信这句话,可等被传进去,看见榻上孱弱苍白的修宁时,屈膝行礼时她还是落了泪。
又嫌在病榻前哭晦气,赶紧抹干净,稳声道:“郡主,我回来了。”
修宁见昭昭脸颊黑黄粗糙许多,两月历练后大有不同,眸里浮出心疼。
示意昭昭坐到床边来,见她满手伤痕、中指骨节隐隐变形,不解地望向袁真。
袁真顿住喝茶的动作,道:“冤枉。您让我照顾她,可这孩子只听您的话,我根本压不住。她死命忙活就罢了,半路不知犯了什么魔怔,忽然迷上了弓箭,日日练夜夜练,睡着了还要扣空弦。”
修宁作了几个手势,袁真答道:“搞了扳指的,但不合她手。后来我弄来新的让她换,说不合手的会弯骨头。她说丑就丑吧怕什么,又说再好的也不是第一个,打死都不要别的。”
修宁看向昭昭,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袖里掏出木扳指,上头缠了圈布带,渗进去血已然黑了。
“用习惯了,舍不得换。”她小声解释说。
修宁好气又好笑,捏了下她微弯的那节指骨,力道重得有点惩罚的意味。
昭昭心头一凉,她能感觉到修宁用了力,但传到她手上,还是轻得像风一样,修宁身子差成了这样?惶然的,她装疼缩回手:“郡主,我错了,再不敢了。”
修宁笑得很淡,向身边婢子打了个手势,婢子虽然错愕,但还是转身去拿。不一会,婢子捧了个小木匣递给昭昭:“郡主赏你的。”
昭昭怔了一瞬,缓缓启开,只见里头是个白玉扳指。修宁将其拿出,套在昭昭指上正好,即便是比着做也不能更合适。
扳指上还系着一根极细的红绳,修宁把它挂到昭昭颈上,旁边的婢子说:“这是郡主从前学箭时用的。”
昭昭怔住,眼前这个病弱的人从前也是飞扬肆意过的,如今却幽居在这冷清住处……袁真说修宁让她出去是历练,昭昭却觉得,修宁是让她替她,去望望久违的荒野与青天。
“郡主……”昭昭眼眶一热,修宁笑着摇头,示意什么都不必说,安心拿着就是。
昭昭说再不要那劳什子了,随即将旧扳指丢进暖炉中。望着噼啪的火光,她想后面还得去搞个合手的新货——修宁送的东西,她万万舍不得用。
揭过这段,三人开始商量开春后给各庄发农具和良种的事。
上回聊这些时昭昭插不上嘴,受一番切实历练后,她倒生出许多见地。
袁真听出昭昭有意在修宁面前显耀,便不多言,递话搭台子供她露脸。
修宁才问上句,昭昭就接下句,修宁提一件事,昭昭能想出三种法子。
字字句句,都是事必躬亲得出的见解。
修宁满意,却也叹气,寻常人进富贵乡后都会沉溺,昭昭狠下心炼自己,究竟是努力上进,还是战战兢兢?
她缓缓比了个手势,袁真见后揉了揉昭昭的头:“郡主说,把府里当家,什么也不必怕。”
温情脉脉时,有婢子进屋来报:“郡主,京里来贵客了。”
京里?昭昭眉头一皱,难道是送孔雀的那个?不待多想,袁真拉她出了内室,去屏风后候着。
昭昭向窗外一望,夜色黑茫,雪地惨白,几丛溶溶红光由远及近,一队随从提灯抬轿运箱,转眼就到了庭中。
轿还没落稳,踏出个穿红配金的大小姐,剑眉,上挑眼,一看就是被人捧惯了的。
婢子上前迎,统统被攘开,她丢开沾雪的披风,迈进门槛,跑到内室外的炉子边祛寒气,同时冲帘子里面喊:“修宁,我给你带了京里的果子,你现在想不想吃?我让他们拿出来热热。”
内室传出两声咳嗽,女孩儿听后皱起眉,扫了眼站成排的婢子,其中也包括昭昭袁真,没好气道:“你们都怎么照顾的?如今才冬至,还没到最寒的时候,她就咳得这么厉害!”
立马有人解释,说用了多好的药,伺候得有多小心,女孩儿不耐地摆摆手:“罢罢罢,也就是她没在我身边,才要受你们这些蠢货经由。院外五抬金檀箱里都是我搜罗来的药材,赶紧收进库,看看哪些可用。”话落便挑帘进内室。
这熟稔得仿佛日日相见,宁王府如她家一般。
昭昭心想这得是多少年的朋友,才能随性到如此地步?
似是听见她的疑惑,袁真附耳道:“吴文柔,吴贵妃的小妹,骄纵惯了。”
昭昭眼皮一跳,吴家,岂不就是宁王府和江尚书的对头?那怎么还和修宁亲近?
袁真解释道:“同舟共济,同室操戈,人都是慢慢变的,关系也都是慢慢坏起来的。”
步子偷偷往内室挪了挪,余光瞟见里面光景,眉头顿时皱起——
修宁原本病在床上,为见这麻烦人,竟强撑病体穿衣起来。
这姓吴的也是荒唐,婢子取来烘暖的鞋,她自然而然接过,弯腰蹲身给修宁穿鞋,驾轻就熟,天经地义。
昭昭暗自冷笑,做作,腻歪,伺候你老娘有没有这般周道明白?你要真那么爱她,怎不白天上门,偏要半夜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