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捅破天(1 / 1)
长治·林宅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新糊的窗纸,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屋内点着两盏明亮的煤油灯,将桌案照得通明。
苏婉贞伏案疾书,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珠玉碰撞声清脆而密集。
一摞摞新旧账册堆在案头,散发着陈年墨迹与纸张特有的气息。
六岁的林砚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膝上摊开着一本《晋省物产志》。
他看得并不专注,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硬木凳面上轻轻划着,仿佛在勾勒无形的棋盘。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母亲凝神的侧脸,又落回书页上潦草的“潞铁”、“泽炭”字样。
“娘,”林砚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地打破了算盘的节奏,“王老五的赌坊查封了,那些银元…能算进银行的钱吗?”
苏婉贞手中的算珠一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疲惫。
她看着儿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砚儿觉得呢?”
林砚放下书,小脸认真:“那些钱,沾了血泪和脏污。直接入库,恐污了晋兴的名声,也怕将来有人借机生事,说我们贪墨贼赃。”
苏婉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我儿所虑甚是。那些银元,是证物,也是烫手山芋。”
“我已与你爹和曹叔商议过。”她放下笔,拿起案头一份刚拟好的文书草稿,“这些赌资、勒索所得,连同查封的其他浮财,将一并登记造册,由县府、警局、银行三方共同监管。”
“其中一部分,用作赔偿受害苦主,如那李记粮行的少东家;剩余部分,将全部划入‘垦荒赈济’专项账户,专款专用,只用于购买工具、支付灾民工钱!”
“每一笔支出,都会在县衙门口张榜公布,接受全城百姓监督。”
她指着文书上一行小字:“你看这里,就写着‘王记赌坊罚没赃款,悉数用于以工代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昭告周知’。
这钱,我们要让它变干净,变得光明正大,变得对长治百姓有益。”
林砚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样好!脏钱变活命钱!百姓看得见,也堵了悠悠之口。”
他想了想,又问:“那银行的钱,够吗?十万亩荒地,两万人吃饭做工,每天流水怕是大得很。”
苏婉贞脸上露出一丝凝重,轻轻叹了口气:“眼下还靠晋城本行支撑。长治分行刚立,吸储不易。”
“王怀仁留下的县库,就是个空壳子,还不知有多少烂账。”
“开荒是吞金兽,工钱、粮种、农具、陶管,哪一样不要钱?”
“你爹今日在堂上封了旧账册,就是要彻底查清这窟窿到底有多大。”
“晋兴这边,我已派人快马回晋城,再调一批头寸过来应急。”
“但长久之计…”她看向林砚,眼神带着考校,“砚儿可有想法?”
林砚的小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又在凳面上划动起来,像是在推演无形的棋子:“长治有潞铁,有泽炭(煤),还有铜矿,这些都是硬通货。”
“等爹那边以工代赈铺开,人心稍定,我们或许可以…”
他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紧接着,院门外传来柱子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夫人!少爷!林局长那边有信儿了!”
苏婉贞和林砚同时看向门口。
林砚从凳子上滑下来,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
苏婉贞放下笔,起身道:“进来说。”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夜晚的凉气。
柱子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潮红,先是对苏婉贞和林砚行了礼,然后语速很快地禀报:“夫人,少爷!林局长带我们抄了王老五的老窝顺风赌坊!”
“人赃并获!抓了王老五和他手下十几个打手,还解救了一个被绑票的粮行少东!”
“查封的银元、财物装了整整两大车!”
“林局长命我先行押送查封账册和部分紧要证物回来,他亲自押解人犯回警局突审!”
柱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双手呈上:“这是从王老五密室里搜出来的暗账!林局长说,里面记录的东西,怕是要捅破天!”
苏婉贞接过那沉甸甸的油布包。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眼神变得极其深邃。
她看向林砚,发现儿子的目光也牢牢锁定在这本暗账上,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凝重。
“捅破天…”苏婉贞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好。柱子辛苦了,先去歇息。账册留下。”
柱子应声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苏婉贞将油布包裹的暗账轻轻放在桌案那堆新旧账册的最上方。
它像一个不祥的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林砚走到桌边,伸出小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油布,然后抬头看向母亲:“娘,这账册里,会不会有太原城里那些人的名字?还有铜矿?”
苏婉贞的目光也落在那本暗账上,缓缓道:“或许有。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她拿起案头那份关于处置查封赃款的文书草稿,语气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长治这潭水,被大虎这一棍子,算是彻底搅浑了。浑水才好摸鱼,但也更容易被暗处的毒蛇咬上一口。”
她拿起笔,在“垦荒赈济”专项账户的条款旁,又添上了遒劲有力的一行备注:“另:接收并监管王记赌坊等查封罚没资产,专项列支。”
林砚看着母亲落笔,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他不再看那本暗账,目光转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长治城的夜,似乎比刚才更黑,也更冷了。
但在这片黑暗深处,某些蛰伏已久的东西,似乎也被惊动了。
“砚儿,”苏婉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觉得,这本账,现在开,还是明天开?”
“开了吧!总要面对,不如抢点时间,也好应对!”
苏婉贞她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油布表面,眼神深邃如古井。
林砚也安静地坐回小凳,目光却不再落在书页上,而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看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册子。
屋内静得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终于,苏婉贞深吸一口气,解开了油布包裹的细绳。
油布散开,露出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账簿,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被翻阅。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她翻开扉页,里面是密密麻麻、潦草却自成体系的手写记录。
日期、人名、代号、物品、数量、金额…条目繁多,杂乱无章。
苏婉贞的指尖顺着墨迹滑过,眉头越蹙越紧。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赌场流水。
她翻得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令人心惊的数字和代号。
赌债、抽水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是大宗的、来路不明的“货物”进出记录——“黑石百方”、“黄鱼二十条”、“硬货五箱”…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地址和人名缩写。
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翻开的这一页,记录显得格外清晰工整。
日期是三个月前。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字:
“收:太原‘隆昌号’汇票,贰万圆整。付:铜矿‘刘把头’,转交‘山鹰’。”
“收:省城‘泰和商行’白条,抵粮千石(市价)。付:铜矿‘刘把头’,转‘三爷’亲兵营。”
“备注:三爷交代,‘山鹰’所需军火,由‘黑石’通道走,本月十五前务必到位。
‘隆昌号’尾款待‘货’验讫后结清。”
“隆昌号”、“泰和商行”、“刘把头”、“山鹰”、“三爷”、“亲兵营”、“军火”、“黑石”…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苏婉贞的眼帘!
她猛地合上账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林砚一直观察着母亲的神色,此刻看到母亲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冰冷寒意,心也提了起来:“娘?”
苏婉贞没有立刻回答。
她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几息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儿子,声音低沉而凝重:“砚儿,你猜对了。这潭水,深得可怕。”
她指着账册,指尖微微发凉:“这上面,记着省城某些大人物的‘买卖’,还有王村铜矿那个刘把头,根本就是他们伸向晋南的黑手!他们用赌坊洗钱、销赃、转运军火、甚至可能还涉及更深的勾当!王老五,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一个钱袋子,一个传声筒!”
“军火、亲兵营、刘把头,他们想干什么?”林砚的小脸绷紧了。
“想干什么?”苏婉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或者只是某些人攫取私利、养寇自重的把戏?”
“这本账册,就是一张网!一张连接着省城权贵、地方驻军、铜矿私兵和黑恶势力的网!王怀仁倒台,他们怕了,急着抹掉痕迹。或者,干脆铤而走险!”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明日,娘要去守银行的门。”
“你爹在开荒,曹叔在整军,大虎叔在抓鬼,我们在家,守好这钱袋子,就是守住长治新政的命脉!”
夜色如墨,将整个长治城紧紧包裹。
林宅的灯光下,母子俩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大一小,却都透着一股风雨欲来时的沉静与坚韧。
而在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无形的硝烟,已经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