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只有她记得的世界（6）（1 / 1）
咯吱、咯吱……
凯瑟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纯白。
她恍惚想起，上一个三月，开学典礼时的光景。
如今，一年将尽，时节已然走到了二月。
没能待满整整一年，但那也无所谓了。
针叶树的枝桠上，压着厚厚一团白雪，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凯瑟琳怕雪落在卢卡恩头上，伸手替他拉好了斗篷的兜帽。
卢卡恩一动不动，甚至没看她一眼，依旧沉默着。
但现在的凯瑟琳，已经不在乎了。
“我终究……还是没能听到你的声音。以后，也再没机会和你对视了吧。”
凯瑟琳的呢喃，融化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手背贴上卢卡恩冰凉的脸颊，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救你，就足够了。”
鼻尖一凉，是一片雪花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苍白的天空正透过针叶树的缝隙，纷纷扬扬地洒下雪来。
“下雪了啊……”
凯瑟琳心想，还好刚才替卢卡恩拉上了兜帽。
她转过身，将卢卡恩独自留在了身后。
接下来的路，只能她一个人走。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她曾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世界，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焉。
远方，隐约可见一座村庄的轮廓。
那是这片大地上仅存的村落。
一群失去家园和亲人的难民，在那里建起了人类最后的壁垒，一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庇护所。
他们正守护着最后的希望，抱着必死的决心，等待着她的到来。
双腿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每一步都在抗拒着前行。
可她依然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而现在，是时候由她亲手，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了。
***
那道围墙简陋得可笑。
只要她愿意，克劳狄乌斯或是维克托，任何一个都能掀起一场风暴，将这草芥般的村落夷为平地。
但凯瑟琳没有那么做。
她只是迈开沉重的脚步，独自走向村庄。
“终焉来了！”
“为了挚爱！”
“为了朋友！”
“为了国家！”
“为了同胞！”
围墙后，人们齐声呐喊，那是他们早就排练好的口号。
下一刻，箭矢破空，如暴雨般向她倾泻而来。
呼啸的利箭撕裂风声。
一支箭擦过她的肩头，扯破了斗篷的一角。
凯瑟琳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也没有一丝一毫抵抗的念头。
噗！噗！
利箭撕开皮肉，深深扎进她的肩膀和大腿。
疼痛是有的，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
毕竟，能走到今天，她早已尝遍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为什么不召唤军队？”
“就是现在！快射！能射中！”
“黑暗抛弃她了！”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为了大陆上所有的冤魂！”
箭矢如蝗虫般不断钉在她的身上。
换作任何一个凡人，早已毙命。
但她作为“终焉”行走了太久，这副身躯，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很快，密集的箭雨变得稀疏，直至彻底停歇。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村庄，武器储备本就少得可怜。
村庄的大门轰然打开。
人们手持刀剑枪矛，带着滔天的恨意，呐喊着冲杀出来。
“杀了她！杀了她啊啊啊！”
“我们能行！我们要守护这片大陆！”
“求求你去死吧！求你了！求你了！”
“我的父母！我怀孕的妻子！我的大女儿！都死了！都因为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我什么都没了！”
他们的心情，凯瑟琳全都明白。
过去，她总要竭力避免受伤，因为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
但现在，不必了。
她张开双臂，准备承接他们全部的愤怒。
噗嗤！噗嗤！
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胸膛。
人们见她毫无反抗，反而更加疯狂地将她团团围住，用手中的武器一遍又一遍地刺向她。
噗！噗！噗！
‘啊，斗篷……’
她恍惚地想。
这件和卢卡恩成对的斗篷，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透了她污浊的鲜血。
一丝惋惜掠过心头，凯瑟琳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想对他们说声抱歉。
对这些只想好好活着的人们来说，自己是一场太过残酷的灾难。
她想说对不起，想解释自己身不由己，想为自己辩解。
‘但我没有资格。’
无论她说什么，对他们而言都毫无意义。
此刻任何的解释，都只会沦为自己也是受害者的、自私又残忍的借口。
为了让他们心中能有一丝安宁，凯瑟琳承受了所有刺来的刀剑与长枪。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愿你们的来生，被无尽的祝福环绕。”
随着少女近乎祈祷的低语，漆黑的暗影以她为中心轰然炸开，如狂潮般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
“卢卡恩……”
黑暗已经无法完全裹住她的身体。
那些刺穿身体的刀剑长枪，若不拔出来，她连动都动不了。
凯瑟琳用尽最后的力气，催动黑暗之力，也仅仅只是将它们拔了出来。
黑暗，已不再听从她的号令。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疼痛，但村民们的处决，终究给她造成了致命的创伤。
她的力量，也因此濒临枯竭。
那些依旧深陷在背上的刀刃，她再也无力拔除，只能任由它们留在那里。
就这样，凯瑟琳一步步，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了卢卡恩身边。
她本想独自一人，为这个世界画上句点。
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只想再看卢卡恩一眼。
于是，她拖着这副随时都会散架的身体，硬撑着回到了这里。
看着卢卡恩兜帽上积起的一层薄雪，凯瑟琳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该说些什么呢？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可话到嘴边，却又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一股腥甜的血块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她这才勉强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可一旦开了头，想说的话便再也止不住。
“如果现在重生，就不会回到被退学的时候了……而是会去往另一个时间点，太阳神的诅咒也会解开。这是我和时间女神的约定。”
“选择那个时间点，我……稍微加了一点私心。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
“……”
“那个，卢卡恩。”
“我……做得好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这个世界注定毁灭，可我还是……杀死了所有的人。我亲手夺走了他们的家人、恋人、朋友。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我而经历了生离死别。”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真的对不起……不过，我好像也终于要得到报应了。”
视线渐渐模糊。
不知不觉间，大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
“我不想和你分开……卢卡恩，我也……我也想和你一起走。回到那个可以重来的时间点。我想再和你一起笑，想抱抱你，想和你说话……我也……”
“我也……！”
凯瑟琳任由眼泪流淌，缓缓伸出了手。
卢卡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她想在最后，再碰一碰他。
哪怕只是感受一丝他肌肤的温度。
可那只染满鲜血的手，在离他只有分寸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她想，自己这双沾满了大陆生灵鲜血的手，太脏了。
已经没有资格，再触碰他了。
与她凄惨的、被鲜血浸透的样子相比，卢卡恩·麦克莱恩的身影，是那样的圣洁无暇。
唯一的讽刺是，对于几乎被整个大陆的鲜血浸透的她而言，身上竟然还存有一处未被玷污的地方。
“卢卡恩，我有个请求。”
身体已经使不出力气。
黑暗正一点点将她吞噬。
她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卢卡恩。
黑暗最后一次回应了她的意志，轻轻推了她一把。
仅仅是让她身体微微前倾，勉强踮起脚尖的程度。
双唇相接，轻轻一触。
这是毁灭了整个大陆的少女，身上唯一没有被鲜血玷污的地方。
她的初吻，献给了她的初恋。
吻毕，凯瑟琳便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瘫倒在地。
“这一点，你总能让步吧？”
没有回应。
她怕他会不高兴。
在刺骨的寒风中，凯瑟琳像是在逃避一般，轻声说。
“忘了我吧。”
你会听见的，对吧？
“请忘了我，然后幸福地活下去。”
我这最后的请求，你会答应的，对吧？
“把我……这个会变成幽灵，变成不曾存在过的人……全都忘掉。”
视线彻底模糊了。
意识逐渐沉入黑暗，凯瑟琳努力让颤抖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
有一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旦说出口，卢卡恩就永远无法忘记她了。
‘不过……’
她想。
‘能在最后，将你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印在眼里……真好。’
***
月光如水。
卢卡恩感觉到，身边那个和他裹着同一条毯子，一起蹲在屋顶上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时间的凝滞。
是因为能和心上人一起看月亮，所以希望时间永远停下吗？
卢卡恩能感觉到她的雀跃，那是一种纯粹的、美好的期待。
‘他该不会真的把时间停住了吧？’
她大概会这么想，毕竟身边的少年，拥有停止时间的能力。
卢卡恩也确实曾想过，让时间就这样停住。
他能想象，凯瑟琳下一秒或许会想：‘这是黛娜姐姐的毯子，我们这样……是不是太亲密了？’
她也许会突然为还在家里等毯子的黛娜，生出一丝丝的愧疚。
更何况，维克托还在家里饿着肚子等他们。
‘真可惜啊。’
卢卡恩猜，她会这样在心里惋惜，然后带着微笑，准备对自己说“我们下去吧”。
“啊……啊啊……”
卢卡恩·麦克莱恩，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
他们刚刚从魔域森林返回，杀死了时之神女，救回了维克托。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死亡女神已无法再干涉。
凯瑟琳既然已经吸收了时之神女的力量，为什么偏偏要回到这里？
卢卡恩之前一直不明白。
可当他看到身边少女脸上那小心翼翼、又充满幸福的神情时，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卢卡恩瞬间就懂了。
凯瑟琳……她想回到这里。
那个经历了一切的凯瑟琳，她最想回到的，就是和他一起看月亮的这一刻。
盖着黛娜姐姐的毯子，小心翼翼地与他依偎着，一起仰望月光的这一刻。
她一直、一直怀念着的，就是这一刻。
对于那个亲手制造了无数悲剧、也亲身背负了所有悲剧的少女来说，这个愿望，实在太过朴素了。
一想到在那些孤寂绝望的夜里，凯瑟琳是怎样独自蜷缩着，靠着回味这片刻的温暖才支撑下去，卢卡恩的热泪便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卢、卢卡恩？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和魔女战斗的时候受伤了？”
身边的凯瑟琳察觉到他的异样，担心地凑了过来。
她的脸庞越是靠近，卢卡恩心中翻涌的情感就越是汹涌。
卢卡恩猛地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动作近乎粗暴。
“卢、卢卡恩？！”
凯瑟琳惊得浑身一颤。
他却生怕她会像幻影一样消失，手臂越收越紧。
“对不起……凯瑟琳，是我对不起你。”
虽然现在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你已经忘记了那些地狱般的过往。
但我还是要说。
对不起。
还有……
“谢谢你，凯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