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只问百姓饥否,不问王侯怒否。(1 / 1)
“那你等为何不事王侯?不服徭役?”尊者冷声质问。
“为何要事王侯?”
黄巾力士反问,“我们太平道只问百姓饥否,不问王侯怒否。”
一言之下,尊者心神一震。
接下来的所见,更是让他多年的修行认知一点点崩塌。
山路上,他们看见更多颠覆认知的场景:雷光劈开顽石修路,符咒化作清水灌溉,几个女道士正在教村妇辨认草药。
有个扎冲天辫的女童追着道袍飘飘的修士,脆生生地喊着“先生”。
“师父...”
石头声音发颤,“他们在用灵力耕田?”
尊者握紧锡杖的手微微发抖。他修佛数百载,见过修士腾云驾雾,见过法宝移山填海,却从未见过有人将超凡之力用来...插秧?
半山腰的晒谷场,一群孩童围坐着学算数。
黄天法师在干旱的农田里施展术法,引来甘霖,百姓跪地感谢,而非恐惧;黄巾力士在河边扛着巨大的石块,替村民修建堤坝;一位女道师在村塾里教孩童识字,手捏法诀,雷光化作字迹浮空,孩子们欢声笑语……
这是修仙之人该做的事吗?
修仙者不是应当供奉香火、求长生不死、远离尘世吗?
为何他们却甘愿扎根于凡人之中?
为何他们的力量,竟用来……种田?教书?修路?
“师父,我们……还要除魔吗?”石头忍不住问。
尊者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一声:“先上山,拜见那位道尊。”
太平道总坛在黄天山顶,并无奢华宫殿,只有朴素的木楼,屋檐下晾晒着草药、粮种和书卷。
尊者以化缘为由,踏入其中,远远便见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临窗而坐,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卷竹简。
那人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抬头,微微一笑。
“金刚门的大师,有礼了。”
他竟如此年轻?
吕乾,这个被官府称为妖道之首的男人,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眉目温润,无半点妖邪之气。
待客有礼,举止文雅,若非亲眼所见,尊者绝难相信他就是太平道的掌教。
“尊驾便是吕乾?”尊者沉声问道。
“正是。”
吕乾合上竹简,起身作揖,“大师远道而来,不如先用些斋饭?”
木楼的门槛上渗着露水,尊者端坐在蒲团上,目光却始终盯着吕乾腰间悬着的那根九节杖。杖身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声音莫名熟悉——竟和佛门护法金刚所用的降魔杵有三分相似。
“大师似有疑虑。”
吕乾将一碗清茶推至尊者面前,茶汤澄澈,倒映着两人模糊的面容。
“老衲有一不解。”
尊者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的山野,“以道尊之能,本可移山填海、纵横天地,为何偏偏要……教人种田?”
吕乾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九节杖上的一道裂痕,那是三道闪电状的纹路。
“大师可知这杖痕何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贫道十五岁那年,在梦中见过一个叫'东汉'的王朝...”
窗外的阳光忽然暗了下来,木楼内泛起奇异的青光。尊者发现茶汤表面竟浮现出一幅流动的画面:一个头戴黄巾的道人站在尸骨堆积的城门前,身后是无数面黄肌瘦的百姓。
“在那方天地,有位张角真人。”
吕乾的瞳孔里映出青光,“他本可以受朝廷招安,享国师之位。”
茶汤中的画面变换,显出宫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但画面一转,却是张角将符水分给瘦骨嶙峋的灾民。
尊者的锡杖突然发出嗡鸣,他看见茶汤里浮现的饥民,竟与三日前下山时沿途所见流民一模一样。就连孩童死前抓地的指痕,都分毫不差。
“那年大疫,张真人散尽家财购药。”
吕乾指尖轻点,茶汤泛起血色,“却发现官府粮仓里的陈米,都喂了刺史家的斗鸡。”
画面中腐烂的谷垛旁,确实有几只趾高气扬的彩羽雄鸡。
石头突然捂住嘴。他看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女孩,正从鸡笼底下捡食混着鸡粪的谷壳——这场景他太熟悉了,上月化缘时就见过。
“后来呢?”
尊者的声音有些发涩。
吕乾的九节杖突然立起,杖尖射出的青光在屋顶投下巨影。那影子渐渐化作头戴黄巾的百万之众,旌旗上写着“苍天已死”。
“他带着快饿死的百姓,向这个吃人的世道...”吕乾手指一划,茶碗陡然炸裂,“讨一碗太平羹。”
混着茶叶的水渍在案几上蔓延,竟自发组成中原山川的轮廓。
某些要冲之地,不断泛起血泡。
尊者看着那些血泡位置,突然变色:“这不正是...”他猛地抬头,发现木墙上挂的舆图,与案几上的水痕完全重合。而太平道最近攻克的县城,恰是血泡最密集处。
“大师明白了?”
吕乾拾起一片碎瓷,瓷片上的青花恰好是棵将死的禾苗,“张真人败了,败在太过仁慈——他至死都不肯用疫符对付那些由平民百姓所征而来的兵卒。”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尊者这才发现,木楼外早已阴云密布,云层中隐约有黄巾状的闪电游走。
“但贫道不同。”
吕乾的声音突然冷得像冰,“我会让杨肃这样的食人者,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变成百姓地里的肥。”他说这话时,檐下晾晒的草药突然疯长,瞬间结出饱满的谷穗。
石头害怕地抓住师父的衣袖。他发现这位温和的年轻道士,此刻眼中闪烁着与藏经阁壁画里截然不同的东西——既非佛陀的慈悲,也不是魔头的暴戾,而是像...像暴雨前蓄满水的稻田。
“道尊为何要老衲看这些?”尊者手上的梵文时隐时现。
吕乾忽然笑了。他转身从书匣取出一卷竹简,简上刻着与尊者锡杖底部完全相同的密纹。“三年前有个游方僧人来访,留下这卷《金刚经变文》。”他展开竹简,某段被朱砂圈起的经文正在发光:“...若见饿殍,当以身饲...”
尊者如遭雷击。
“他说世间修行,原该有八万四千法门。”
吕乾将竹简轻轻放在供佛的香案上,“有人渡己,有人渡人,而太平道——”他忽然掀开地板,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地窖。
窖里堆满稻种,每粒谷壳上都刻着微型符箓。
“要渡这吃人的世道。”
狂风吹开窗户,尊者终于看清云层中的黄巾闪电,原来是无数的镰刀形状。
但事实上哪里有什么一梦太平,哪里有什么游方僧人...
全是吕乾杜撰的,只不过在他过往世界之中,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位张角天师,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些为了天下苍生的僧人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