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老僧慧明,小僧粟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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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者沉默半晌,手中的锡杖微微颤抖。窗外,黄巾闪电仍在云层中游动,仿佛蛰伏的龙蛇。他低头看着脚下如深渊般的地窖,那万千符箓稻种在黑暗中闪烁微光,像千万只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大师,佛门的根本戒律是什么?”

吕乾的声音像是从青光的尽头传来。

尊者缓缓抬头,声音沙哑:“第一戒,不杀生。”

檐下谷穗仍在疯长,沉甸甸的穗头垂在他面前,仿佛向他颔首。

“何为杀生?”吕乾又问。

“夺其性命,断其生机……”

吕乾摇头,抬手一挥,青光在木楼地板上勾出一幅画面——县衙官仓中的谷堆如山,却霉烂发黑;而门外横七竖八躺着饿死的饥民,有的怀里还抱着早已没有呼吸的孩子。

“见死不救,可是杀生?”

尊者的手指猛然攥紧锡杖。他想起自己曾路过的县城,高墙之内丝竹盈耳,城外却饿殍遍野。那些饥民向他伸手讨食时,他是如何做的?

——他闭目诵经,转身离去。

尊者身躯一震,终于明白吕乾为何要他们看这些。

就在这时,吕乾伸手从那堆疯长的谷穗中抽出一枝,递到尊者面前。谷穗入手,竟化作一本残破的《金刚经》,翻开的那页赫然写着:“如来灭度后,若有众生以邪法治民,菩萨当以金刚怒,断其头颅。”

尊者霍然抬眸:“这……这不是原经!”

吕乾笑了:“大师岂不闻‘诸法空相’?既无定法,何来原经?”

窗外雷声轰然炸响,仿佛某种世界观的崩塌。

一阵狂风卷进木楼,檐下的草药瞬间枯黄,随即焕发生机,又从枯草中抽出新芽。

“生死轮转,轮回不止。”

吕乾轻声道,“而修行者到底是在岸上旁观,还是入水救人?”

尊者低头看着那枝化作经卷的谷穗,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竟带着几分癫狂:“哈哈哈……好一个‘邪法治民’!原来老衲才是那‘邪法’中人!”

石头惊恐地看着师父,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尊者猛地将锡杖往地上一掷,龙头杖首崩裂,那颗碎裂的舍利子滚落,郑重其事的看着吕乾,“恳请道尊教我,如何救世度人。”

吕乾摆摆手,认真回应:“道途万千,人道昌盛,世上之人何止万千之数?”

“万千之人滋生万千罪恶,救世易,度人难。”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我走的道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够走的道,难道这个世界的王侯将相,都是有种的吗?都是生来如此的吗?都是早已定下的命数吗?”

舍利子滚落的声响在寂静的木楼里格外清脆。那破碎的佛宝滚到吕乾脚边,竟然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一株小巧的菩提树。树梢结着的不是果实,而是一盏盏青灯,灯芯里跃动着金色的火焰。

“你看,佛性本就在众生心中。”

吕乾弯腰拾起那株菩提,枝叶在他掌心舒展,“只是被你们用经文、戒律、香火层层束缚,就像......”他忽然将菩提树掷向窗外。

树身在风中舒展,化作千百只发光的飞鸟。最奇异的是,这些鸟儿飞过之处,山野间劳作的农夫身上都浮现出淡淡的金光——那是尊者苦修数百载都未曾见过的“众生佛性”。

“不可能!”

尊者踉跄后退,“贩夫走卒、农夫工匠如何会有如此佛性,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吕乾的声音忽然凌厉起来,“难道只因为大师每日诵经礼佛,就比他们更高贵?”

吕乾站起身,九节杖持握手中,静静地看着大力尊者,挥手道:“不若我与尊者打个赌。”

大力尊者抬起头,有些茫然的询问:“打赌?”

“此去夏国都城六百里之远,对于修行之人,对于浩瀚的大地,这点距离不过尔尔。”

“但我要求尊者不动用任何法力,从此走向都城,一路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尽收目中,以足下丈量着世间的困苦与喜乐,期间不可动用任何法力助人、救人、杀人...”

“待尊者踏入夏国都城,再回来寻我,我便算输了,尊者可对我随意使唤一件事情。”

“倘若不再回来寻我,那便算尊者输了,我要尊者你回返金刚门之后,谴山上之弟子,时时下山助民,或是翻耕土地,或是旱地淋甘,或是入山诸恶,或是下水除妖...”

“如何?”

吕乾说完,木楼内一片寂静。檐下的草药无风自动,那些本已结穗的谷物突然簌簌作响,谷粒纷纷坠落,在地板上组成了六个大字:诺不轻许,许则为之。

尊者的手紧紧攥着袈裟,指节发白。他抬头看向窗外,正巧望见远处山道上有个佝偻的老农,正背着比人还高的柴捆艰难前行。

那老农却不因背上的沉重而苦恼,而是流露出真挚的喜悦。

“好。”

尊者突然开口,嗓音沙哑,“老衲赌了。”

吕乾轻轻点头,作揖微微躬身。

......

黎明时分,尊者亲手将锡杖埋入黄天山的松树下。

这个动作像是某种仪式——当最后一抔土盖住杖顶的铜环时,石头看见师父掌心被佛珠勒出的金痕正在褪色。

“从现在起,老衲只是行脚僧慧明。”

尊者抖了抖粗麻僧袍,那里不再有金刚门特有的万字纹,“你也不是沙弥石头,就叫...”

“弟子想叫粟生。”

小和尚忽然说。他想起昨夜在晒谷场看见的堆成小山的粟米,那是他在金刚门十年都未见过的丰饶景象。

山道上每隔五里就有一处凉亭,亭中陶瓮永远盛满清水。

有个戴黄巾的老汉正在换水,见他们驻足,笑呵呵地掀开瓮底:“道尊画的'清水符',三日一换就成!”

午后遇雷雨,他们躲进一座学堂避雨。

二十多个孩童正在齐诵《锄禾》,教书的女道士袖口还沾着泥点。最令尊者震惊的是墙角书匣——那里码着的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农桑辑要》《水利图说》这类实用典籍。

“师父您看!”

粟生突然指着窗外。

雨幕中,几个黄天法师正在用雷法劈开阻塞河道的巨石。

闪电每落一次,那阻塞河道的巨石被炸开数块,又由黄巾力士相帮,将那些碎裂开来的石块搬走,农妇们洗涤衣裳,淘米煮饭。

当夜借宿农家,老妇人端来的粥碗里竟然有肉。

“使不得!”

尊者慌忙推辞。“仙长别嫌少,”

老人笑着揭开锅盖,锅里浮着十几只田鼠,“自从学了太平道的灭鼠咒,这祸害庄稼的小东西倒成了加餐。”

尊者苦笑不已,好说歹说才让老人相信,佛门中人是不食荤腥的,讨了两碗白粥下肚,便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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