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黄巾历(1 / 1)
夏历三百七十二年,霜降。
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扫过龟裂的田野,十七岁的农女阿沅跪在干涸的河床上,十指抠进泥土里,却挖不出一滴水。
在她身后,新坟的土还是湿的——昨天夜里,她最后一个弟弟饿死了,如同此前饿死的父母和三个兄姊。
“苍天已死啊...”
老里正拄着榆木拐杖蹒跚而过,干瘪的眼眶里流不出泪。他的喃喃自语随风飘散,却像一粒火种落在阿沅心上。
这年夏天,整个夏国北境滴雨未落,朝廷的征粮使却比蝗虫来得更快。
远处的官道上,一队骑兵扬起滚滚黄尘。
领头的军官马鞍旁悬着三颗人头,晃晃悠悠像风干的葫芦。
阿沅知道,那是西村抗税的张家父子。她麻木地抓起一把黄土盖在弟弟脸上,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混着土,凝成暗红的痂。
“姑娘何不随贫道去?”
忽然有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沅抬头,看见一个着葛衣麻鞋的削瘦男子立于河岸。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腰间悬着的九节杖泛着青铜冷光。他解下背上的竹筐,取出半块黍饼递来。
阿沅不知这是吕乾第三次路过这个村庄。
前两次他扮作游方郎中,用艾草与符水救活七个发热的孩童。
此刻他注视着少女皲裂的嘴唇,想起《太平经》中“解悬之急”四字。
黍饼被捏得粉碎,阿沅狼吞虎咽,噎得直捶胸口。
“黄天山下有新挖的丹井,甘甜得很。”
吕乾解下葫芦给她。葫芦底刻着八卦纹,水面上漂着几粒朱砂。
阿沅喝得太急,一缕红痕顺着嘴角流下,像古时奴隶面上的刺青。
暮色四合时,他们路过官道旁的槐树。
树上吊着七具尸体,最瘦小的那个脚上还穿着阿沅缝的草鞋——是她逃荒的堂妹。吕乾忽然停步,解下九节杖击打树干,铜环相撞声惊起群鸦。
“自今日始,吕乾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在暮色中分外清晰,“必使天下人免于悬首之苦!”
阿沅看见他眼角有星火闪动。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夜里,黄天山上第一面绣着北斗七星的杏黄旗悄然升起。
腊月里的黄天山飘起细雪,吕乾站在刚夯实的土墙上,望着山道上蜿蜒的火把长龙。
半个月前,他带着七十八个信徒在此搭建茅棚,如今营地里已拥挤不堪。抱孩子的妇人蹲在药炉前煎着当归,断腿的老兵靠在草垛上教少年削木矛,几个脸上刺字的逃奴正在搬运石块——他们要在开春前建起第一座“太平观”。
“道尊!”
阿沅气喘吁吁跑来,发梢结着冰凌,“山脚又来了二百多人,大半染着寒热...”
吕乾解下腰间酒葫芦递给她。葫芦里装着炮制过的雄黄酒,这些日子救活了不少寒症患者。他注意到阿沅的麻衣下摆沾着血迹,这姑娘现在管着三十张病榻,昨夜还帮产婆给难产的孕妇施针。
“静室还有几筐艾草,用井水煎。”
吕乾忽然按住阿沅肩膀,“你额头发烫。”
少女愣住时,九节杖的铜环叮当作响,一道朱砂符已贴在她眉心。远处传来婴儿啼哭,那是本月营地第十七个新生儿。
篝火旁的老兵忽然唱起《黍离》,沙哑的声音惊起林间寒鹊。
雪下大了。
山道上的火把却越来越近,像一条受伤的赤龙缓慢爬行。
这些天里,吕乾发觉了不少能够修道炼炁之人,传授《太平要术》之中粗浅的雷法,医病之法,以此为黄天法师。
又带领为数不多的汉子入山打猎,肉食米食之下,修行锻体之法,以此为黄巾力士。
带着数十人的弟子,吕乾再度出发,从黄天山到红坪县,从红坪县到安丘县、再到幽石县,太平道的人数如同泉眼一般疯狂的喷涌...
数百人、数千人...
攻打县城、伏击郡守之军...
收纳兵卒,收拢百姓,移居黄天山...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吕乾将曾经数百年前魔教炼血堂的空桑山,打造成了一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黎民百姓欢颜笑的乐土。
有教无类,与民开智...
传授修炼之法,锻体之术...
黄天法师、黄巾力士,耕地打猎、巡山护卫,在太平道中,人人平等,唯有尊敬与职责!
数以十万计被收服的噬血蝠,在吕乾的炼制下,成为了黄天鬼神的爪牙,作奸犯科、偷盗欺辱者,鬼神惩之!
夏历三百七十三年,秋收时节。
黄天山下,万亩良田金黄翻滚,沉甸甸的谷穗随风起伏。
田间的小路上,数十名黄巾力士扛着新割的稻谷,嘴里哼着太平道的《乐土谣》,汗水顺着他们的脊背滑落,却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远处的山道上,一队商贾正缓缓驶来。他们拉着满车的盐铁与布帛,随行的护卫却个个神色紧张,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为首的中年商人抬头望着山顶那座巍峨的太平观,喉咙发紧。
“听说那位吕道尊……真的能引雷御火?”
护卫队长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发干:“不光是雷火,上个月幽石县的官兵攻山,三千精兵连山门都没摸到,就全被山上的鬼蝠撕成了碎片。”
商队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忽然,一阵清越的铜铃声从山道上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杏黄道袍的少女站在路中央,腰间悬着一串铜铃,发间插着根艾草,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远道而来的客人,黄天山欢迎盐铁与布帛——”
阿沅的声音清脆如泉,“但若刀兵入山,便只能喂蝙蝠了。”
话音刚落,山林间忽然掠起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数万只噬血蝠盘旋而起,如同一片翻滚的乌云。商队众人脸色煞白,护卫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沅轻笑一声,转身引路:“走吧,道尊等你们很久了。”
……
山顶的太平观外,吕乾负手而立,望着山下欣欣向荣的村落。
一年前还是一片荒山的黄天山,如今已成了整个北境最富庶的乐土。
百姓安居,武者修道,官吏清正——因为他用最直白的手段告诉他们:在太平道的地界,贪一粒米,断一只手;害一条命,填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