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5章 一〇八三章 前尘往事(1 / 1)
林雪峰第一次见到袁美华,是在方圆药业年会后的酒局上。她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服,独自坐在角落喝第三杯马天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上那个小小的缺口,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这位置有人吗?」他端着酒杯在她身边坐下,故意选了能看到她侧脸的角度。三个月前在财经杂志上看到方家姐妹的报道时,他就锁定了这个目标——方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袁美华。她的脆弱和怨怼,比那个光芒万丈的准CEO方梦华,更容易被撬动。
「随便。」袁美华头也没抬。手机屏幕上是方梦华在瑞士滑雪的照片,阳光、白雪、完美的笑容。她的指甲在屏幕上刮出一道细痕,如同在她心口划下的伤痕。
林雪峰瞥见照片,嘴角微微上扬。他调整袖口,露出腕上精心准备的百达翡丽仿表。「妳也喜欢滑雪?我在圣莫里茨有间小木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与优越。
袁美华终于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他熟悉的、混合着自卑与自傲的讥诮:「那是我姐姐。我连护照都没怎么用过。」
「真的?」林雪峰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与尴尬,这个表情他对着镜子练习了二十七次,足以传达「我知道妳处境」的伪善共情。「我以为方家二小姐……」他适时住口,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
在酒精的催化下,袁美华的防备开始瓦解。她断断续续地抱怨:家族的漠视、身份的尴尬、资源的不公……林雪峰安静地听着,像一个最完美的容器,在她提到「连公司门禁卡都是次级权限」时,他发出一声恰到好处、饱含同情的叹息。凌晨两点送她回家时,他「不小心」让钱包滑落,一张泛黄的孤儿院照片暴露在昏黄的路灯下。
「你也是……」袁美华盯着照片,声音有些发颤。
「嗯,」他低头,苦笑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脆弱,「所以特别理解妳的感受。」
这便是他们关系的开端。一场由精心设计的巧合和伪装的共情编织的陷阱。
交往三个月后,林雪峰在袁美华公寓的浴室柜里放了第一瓶抗抑郁药。那天她刚参加完方梦华的生日宴回来,睫毛膏晕成黑圈,像两个溃烂的伤口。
「他们让她切蛋糕!」袁美华把昂贵的Gucci包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因愤怒和酒精而嘶哑,「明明是我先出生的!」
林雪峰立刻蹲下来抱住她颤抖的肩膀,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头发,声音如同融化的巧克力般腻人:「宝贝,妳值得最好的。」然而,在镜子的反射里,他的眼神却冰冷而锐利,冷静评估着她的崩溃程度。比他预计的早了两周,计划需要加速了。
第二天,他「偶然」地将平板首页设置为播放《豪门继承战争》的纪录片。袁美华熬夜看完,凌晨三点摇醒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而病态的光芒:「如果我姐死了,是不是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林雪峰装作被吓醒,开灯时「失手」碰倒了水杯。「天啊,妳在说什么?」他颤抖着抱住她,声音充满恐惧和担忧,「别这么想,我会心疼的。」但他整夜未眠,悄悄用手机录下了袁美华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去死…都去死…」这些录音,成为他加密文件夹里最珍贵的「保险」。
2021年4月的严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味。袁美华站在方家祖宅大堂外,看着方梦华——那个天之骄女,穿着华贵的祭祀服,手捧高香,被众人簇拥着,虔诚地祭拜着那些袁美华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牌位。白富美的光环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在方梦华手腕上那只翠绿的翡翠玉镯——那是方家只传嫡长女的信物。
回酒店的路上,林雪峰在她耳边轻语,如同魔鬼的低喃:「妳戴那个肯定更好看。」
千岛湖之行,是林雪峰策划的终局。他驾驶快艇飞驰,拖拽着方梦华乘坐的小舢舨。阳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却照不进袁美华心中的阴霾。看着方梦华在船头怡然自得的身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
林雪峰悄悄塞给她一把冰冷的园丁剪。
当袁美华驾驶快艇靠近方梦华时,方梦华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二妹,美华,妳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习惯性的居高临下。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袁美华。「方梦华,妳还知道我是二妹啊?我还以为妳们方家早就不要我了呢!」她嘶吼着,将积压多年的苦水倾泻而出,「凭什么?!父亲把一切都给了妳,让妳花几千万一路私教、留洋,我却只能苦哈哈高考,到头来只混个小秘书,连‘方’这个姓都不配!妳告诉我凭什么!」
在方梦华震惊、恐惧的眼神注视下,袁美华举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了连接两船的绳索。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像命运之弦的崩断。方梦华的小舢舨瞬间失去控制,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冲向千岛湖边缘的深水区。袁美华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林雪峰「无意」提过,那里正是九百年前方腊起义的帮源洞旧址。
「美华!救我!」方梦华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传来。
袁美华的手指松开了,剪刀坠入湖中,溅起一小朵转瞬即逝的水花。有那么一瞬,她想让林雪峰调头。但已经太迟了。小船在浪花中翻滚了几下,方梦华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湖面,很快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方梦华失踪推定死亡的消息传来时,袁美华并未感到预期的快意,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茫然。父亲方正赟,那个曾经威严如山、掌控一切的男人,在巨大的悲痛中心脏病突发猝死。袁美华在葬礼上,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冰冷坚硬。
父亲的猝死让方家瞬间变成了秃鹫盘旋的战场。袁美华,这个名义上的顺位继承人,被推到了风暴中心。她搬进了方梦华那间宽敞明亮的CEO办公室,坐在象征权力核心的位置上。桌上,方梦华在伯克利毕业典礼上的照片笑容灿烂。袁美华伸手想收起它,目光却猛地定格在照片背景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廉价连衣裙、站在人群边缘的自己。原来,姐姐也曾试图将她纳入荣耀的时刻?这个迟来的发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方总,这是需要您签字的文件。」秘书的声音打断了她。签下「袁美华」三个字时,她莫名想起小时候方梦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写「方」字的情景:「总有一天妳也能姓方。」
一滴眼泪砸在文件上,晕开了墨迹。她走到窗边,望着千岛湖的方向。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如果湖底真有连接过去的裂缝,姐姐会恨她,还是感谢她给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现实不容她沉溺。公司的危机接踵而至。不懂经营、缺乏根基的袁美华,在林雪峰温柔的引导下,签下了一份份关键文件——股权委托书、债务重组协议、资产剥离方案……他像最体贴的导师,告诉她:「信我,这都是为妳好。」
直到法务部一位老律师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在酒店卫生间里,一个匿名审计师给了她一个U盘。冰冷的证据揭示了真相:林雪峰早已与资本勾结,以三折贱卖公司核心专利,巨额回扣流入瑞士账户。监控录像显示,在方梦华「死」后第四天,他就与竞争对手举杯相庆。在他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了早已办好的新加坡永久居留证。
当袁美华愤怒地质问林雪峰时,他撕下了所有伪装。那份「离婚协议」如同最后的审判书,扔在她面前。
「签了吧,妳留不住任何东西。」他的声音冰冷而轻蔑,眼神像看一件废弃的工具,「你真以为我会爱上一个连二本毕业都磕磕绊绊的私生女?方梦华至少还懂各种药品的化学合成原理,而妳……」
他的话被一个紧急电话打断。隐约听到「FDA紧急批准」「抗癌药突破」的字眼,林雪峰脸色骤变,仓皇离去。
袁美华瘫坐在地,望着墙上方家的全家福——父亲搂着方梦华的肩膀,而她站在最边缘。现在,他们都死了,而她活着,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被彻底利用后抛弃的残渣。
悔恨如硫酸般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不仅害死了姐姐,也亲手毁掉了父亲毕生的心血和可能治愈自己的希望。千岛湖冰冷的水声,仿佛永远在她耳边回荡。
法院查封方家祖宅那天,袁美华偷偷潜了回去。空荡的祠堂,祖先牌位已被搬空,只有方梦华那块没来得及戴走的百达翡丽手表静静躺在供桌下。她捡起它,秒针竟奇迹般地开始走动。翻转表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给二妹,愿时光善待你。」
她的心猛地一抽。鬼使神差地,她发现了供桌下一块松动的地砖。暗格里,是方梦华的研究日记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若我遭遇不测,请交予袁美华。」
信纸上是方梦华工整的字迹:「二妹,新药代号‘FS-209’已通过动物实验。它不仅能根治爸爸的心肌纤维化,更能修复基因缺陷导致的心肌脆弱——就像妳从小有的那种。实验室保险柜里有样品,密码是妳生日。坚持住,我们一起努力。」
信纸从袁美华颤抖的手中滑落。原来……原来姐姐一直都知道!那个她以为是父亲偏心只给嫡女的「家族体检」,其实是因为她自己的心脏更脆弱!那个她怨恨姐姐独占的顶尖实验室资源,姐姐竟在为她研发救命的药!抽屉里堆叠的紧急文件,窗外推土机的轰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发疯般冲向早已被搬空的后院实验室废墟。在狼藉中,她只找到一张被雨水泡烂的数据盘,标签上依稀可辨:「FS-209,方梦华/袁美华联合研究」
她跪在冰冷的瓦砾堆里,将那块重新走动的手表紧紧贴在耳边。滴答、滴答……规律的机械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恍惚间,她仿佛听见方梦华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悯和宿命般的叹息:「二妹,妳终究还是赢了。」
是的,她「赢」了。她除掉了姐姐,继承了名义上的位置,也「赢」得了林雪峰精心为她编织的地狱。但这胜利的果实,是血泪铸就的废墟,是至亲的性命,是她自己灵魂的彻底湮灭。
无边的悔恨如同冰湖下蔓延的水草,将袁美华彻底缠绕、拖向深渊。她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回那个吞噬了一切的地方——千岛湖。
阳光依旧明媚,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苍翠山峦,美得近乎残忍。这宁静在袁美华眼中,是对她滔天罪行的无情嘲讽。她一步步走向记忆中那片湍急的水域,走向姐姐消失的坐标。
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心脏上。姐姐临死前的呼救、林雪峰冰冷的嘲讽、父亲猝然倒下的身影、自己被彻底榨干价值后抛弃的绝望……所有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如同最残酷的凌迟。
她停在湖边。深不见底的湖水散发着幽暗的寒气,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穴。这里,是姐姐生命的终点,也是她所有罪恶的源头。
「姐姐……」嘶哑的声音在风中破碎,「美华……来陪妳了……」
冰冷的泪水滚落,瞬间被湖水吞没,了无痕迹。她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名为「希望」的东西彻底流逝。前途无光,人生成灰。所有的挣扎都显得荒谬可笑。
她张开双臂,像一片失去依托的落叶,纵身跃入那片冰冷的、曾吞噬了姐姐的湖水。
下坠。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湖水凶猛地灌入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意识在冰冷与黑暗中迅速模糊、抽离。
然而,在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一种奇异的感受攫住了她。那包围着她的、刺骨的寒水,竟渐渐变得柔软、温暖,如同母体子宫中包裹胎儿的羊水,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沉沦的安宁。所有的喧嚣——怨恨、算计、痛苦、背叛、悔恨——都如同退潮般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再有姐姐,不再有林雪峰,不再有方家,也不再有那个名为「袁美华」的、充满了扭曲欲望与无尽痛苦的存在。
只有一片温暖、舒适、无边无际的宁静。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瞬,袁美华浸在湖水中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无人得见的、解脱般的安详。
冰冷的千岛湖水,最终平等地拥抱了这对流淌着相同血脉、却走向截然不同毁灭的姐妹。湖面,复归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涉足,亦从未有人离开。只有那深不可测的湖底,方腊的帮源洞旧址,无声地见证着又一段被贪婪与怨恨吞噬的人间悲剧。